一
汉初近七十年,实行的是黄老无为治术。之所以如此,既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也有经济方面的因素。黄老思想成为当时的核心思想,有其历史实绩,也有消极意义。它对当时的思想界,也产生了深著之影响。
西汉初年,天下苦秦,时人以为秦的一切政治创设都有问题,秦始皇和李斯发明的郡县制原比封建高明,但当时的情况却是上至精英阶层,下至普通民众,都痛恨秦政,一切要反秦而行才能重新获得民意的支持[1]。所以,秦始皇根本地废除封建,将帝国划为四十余郡的中央集权举措,被汉初几乎所有人视为反古的逆流,因而不得人心。刘邦虽贵为皇帝,也无法独立面对全国的反对,因而不得不违心地将帝国近三分之二的土地封建异姓诸侯[2]。在高祖去世前,他成功将同姓王侯替代异姓王侯,但封建与郡县并行的政治格局并未改变。在这种二元制的政治格局下,皇帝既然放心地将大片国土付与王侯,则势必不能对王侯在自己封国内的举措进行太多的干预——其实这也是西周封建制的定例。在如此情况下,皇帝的统治之术就必然是抓大放小,于是,讲求无为的黄老道术成为汉初的统治思想就不难理解了。
此外,汉初承秦末动乱,经济崩溃,民生凋敝。汉帝国草创之初,经济与民生之倒退,可以从史书的相关叙述看出。《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汉书·食货志上》:“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汉初人口减半,社会困穷达到极点,以至于皇帝也无法在境内找到四匹同色骏马来驾车。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即便想横征暴敛也无法做到,统治、精英阶层于是不得不改变秦的暴政,而采取与民休息的更化政策,“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3],以收人心,招流亡,改弦更张,恢复经济。从刘邦始,历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武帝前期(此时期乃武帝祖母窦太后掌政),近百年时间里,一以贯之的是黄老无为之术、与民休息的治国政策。高帝入关之初就废除秦的烦苛法律而代之以简便的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采取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政策,击败项羽建立汉帝国后更是“约法省禁,轻田租,什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领于天子之经费。漕转关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4]。惠帝四年,削法令之妨吏民者,并废除挟书律。吕后时期,于高后元年废除三族罪和妖言令。班固对惠帝、吕后时期政治的评价是“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5]。班固虽然站在正统论立场上反对吕后干政,但也不得不承认“孝惠、高后之间,衣食滋殖”。及至文帝即位,更是“躬修俭节,思安百姓”,于前元元年废除收帑相坐律令,次年废除诽谤法,十三年废除肉刑法,又除宫刑。景帝效法文帝,“屡敕有司,以农为务,民遂乐业”[6]。文、景都好黄老,而文帝之妻窦太后也尊信之,《史记·外戚世家》称她“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不得不”三字,微妙传神地刻画了窦太后的强势和文帝、景帝的无奈。据《史记·儒林列传》:“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辕固生为何说老子书为“家人言”,唐代的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案老子《道德篇》虽微妙难通,然近而观之,理国理身而已,故言此家人之言也。”辕固生身为《齐诗》博士,是轻视《老子》的,窦太后命令辕固生入圈斗野猪是想要杀害他。很显然,窦太后的这一举动表明她已被激怒,而辕固生之所以惹恼窦太后,是因为他冒犯了太后所信奉的黄老治术。景帝去世后,武帝即位,窦太后又强迫武帝远离儒术而奉行黄老,依然主导了武帝执政初期的政治走向。窦太后强势扶植黄老所产生的政治影响,直至武帝建元六年,她的去世才告消歇。
推行黄老治术,是汉初整个统治上层的共识。除了高祖至景帝的历代皇帝以及窦太后,还有几位手握重权的大臣也不遗余力地推行此国策。其中代表性的重臣,是张良、萧何、曹参三人。而在三人中,曹参是推行黄老治术最努力的一位,《史记》的《曹相国世家》对此言之甚详:
甲、当曹参还是齐王的丞相时,“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曹参此前是位只会攻城拔寨的武夫,对于治术并不明了,他尊信盖公,完全以黄老治术治齐,成效卓著:“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这无疑坚定了曹参对黄老治术的信心,相齐的经验,是他日后代萧何为汉丞相而在全国大力推行黄老治术的预演。
乙、萧何去世,朝廷征召曹参为丞相,在临行前,他和代自己履任齐相国的后继者有这样一段对话:“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狱市”一词,历来众说纷纭,还是裴骃的疏解于理最合,他引《汉书音义》谓:“夫狱市兼受善恶,若穷极,奸人无所容窜;奸人无所容窜,久且为乱。秦人极刑而天下畔,孝武峻法而狱繁,此其效也。《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好静而民自正。’参欲以道化其本,不欲扰其末。”也就是说,临行前,他对继任者最重要的政治留言,是黄老无为之术。在曹参看来,治理国家的最佳策略,是最少而最优的管理,是无为而治。
丙、曹参代萧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在属官的选择上,他“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他的选人标准是黄老之无为,拒绝细碎刻深。到任后,他日夜饮醇酒而不理丞相当为之事,于是引起了百官的不满,“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史记》本传又记录下一个有趣的细事:“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对于属下的过误,他不仅不加以追究,反而“专掩匿覆盖之”,丞相府日日无为,使得其子中大夫曹窋深为忧虑,而惠帝也对曹相国不理庶事深为不满,认为丞相是因自己年少而小瞧自己,于是对曹窋说:“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谓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曹窋照搬惠帝原话劝谏父亲,结果曹参大怒,鞭打二百,且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第二天朝觐时,惠帝与曹参有这样一场交锋:“恵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恵帝曰:‘善!君休矣。’”从此以后,皇帝再不迫令,下属再不敢进言,无为政术全面铺开。
曹参虽然仅仅为汉丞相三载,但却深刻地影响了汉初的统治思想。对于他和他奉行的黄老治术的历史评价,民众的评判是最公正的。《史记》本传引汉初百姓的歌谣道:“萧何为法,觏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司马迁在《曹丞相世家》文末的赞语里评价说:“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汉初君臣之所以奉行黄老无为政策,吕思勉的分析是:“有为之治求有功,无为之治则但求无过,虽不能改恶者而致诸善,亦不使善者由我而入于恶。一统之世,疆域既广,政理弥殷。督查者之耳目,既有所不周,奉行者之情弊,遂难于究诘。与其多所兴作,使奸吏豪强得所凭借,以刻剥下民,尚不如束手一事不办者,譬诸服药,犹得中医矣。”[7]行之近百年,这一政策果然收到效果,社会生产力得到恢复,甚至大大超越以前。《史记》谓:“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8]《汉书》也说:“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仟伯之间成群,乘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愧辱焉。”[9]班固的叙述虽有美化之嫌,但应该道出了无为政策的成效,人民富足,以至有“乘
牝者摈而不得会聚”之风习,而帝国建立之初,虽贵为皇帝尚“不能具醇驷”。对此,颜师古注谓:“孟康曰:皆乘父马,有牝马间其间则踶啮,故斥出不得会同。师古曰:言时富饶,故耻乘
牝,不必以其踶啮也。”至于“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颜注谓:“如淳曰:时无事吏不数转,至于生长子孙而不转职也。如淳曰:《货殖传》仓氏、庾氏是也。”[10]除了经济恢复,无为治术也为社会上下的和洽做出了贡献。比如,文帝时宋昌谓汉初高祖、惠帝、吕后时期“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11];司马迁认可“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12];班固也歆羡孝惠高后时“百姓新免毒蠚,人欲长幼养老,萧、曹为相,填以无为,从民之欲而不扰乱。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稀”[13]。文景之治,遂成为古人艳羡不已的黄金时代。
高祖立国之初,为了协调各方利益不得不做出妥协,实行郡县与封国并行的双轨制。当时之所以实行这一制度,一个重要原因,是刘邦与其主要助手萧何“吸取秦朝的教训,放弃了以整齐习俗、统一文化为核心内容的对‘大同’、‘太平’的追求,在完成对全国的军事征服和政治统一之后,便停住脚步,接受和容忍不同习俗共存的局面,针对不同习俗采取不同政策,在秦、韩、魏等西部地区设郡县‘奉汉法以治’,在赵、齐、燕、楚等东部地区则立王国从俗而治”[14]。这种东西异制、郡国并行、法俗兼存、秦楚杂糅的局面,是刘邦、萧何留给后人的一份遗产,但也是随时间推移而越来越沉重的一个政治包袱。正如班固所言:“物盛而衰,固其变也。”汉初七十余年的黄老无为,虽然带来了物质的富足,但却引发了新的危机。文帝末,就已经有“时民近战国,皆背本趋末”的苗头;景、武之际,情况更加严重,因为“罔疏而民富”,豪右势力抬头,他们“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至于统治阶层,情况也很严重,“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车服僭上亡限”[15]。更加严重的是,王侯不仅仅争奢侈“室庐车服僭上亡限”,随着王国经济实力的增强,它们的政治诉求开始抬头,中央皇权遭受空前挑战。这一趋势的顶峰,是吴楚七国之乱。叛乱的七国,以吴为首,吴的叛服,也最有典型意义。
据《史记·吴王濞列传》,吴王濞的谋反,其起因是吴王太子被文帝太子误杀,“于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今王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唯上弃之而与更始。’于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它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其一,吴王对于自己儿子被杀而心怀怨望,其“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的言辞、复遣丧之长安葬的举措,确乎是“失藩臣之礼”的不当行为。其二,因为心怀怨望而称病不朝,更进一步说明了吴王对皇帝有意不敬。其三,文帝虽然按问,但却在汉初无为的整体政治环境下实在不方便惩治吴王,因而不得不隐忍,赦吴使,赐吴王几杖,特许吴王不朝。其四,在无为的大环境下,吴因为铜盐丰饶,因而不取赋于民,并且采取各种手段施恩民众和各类人才。“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这一句总结,是归纳吴王能够造反的主因,也正是朝廷要改变无为治术转而为“有为”的最主要的动因。晁错为太子家令时,就曾屡次言吴过可削,几次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吴的日益强横和能得吴人拥戴,已经成为中央的一大心病。所以,该传在接着叙述晁错向景帝进谏削藩时,先回顾汉初广封同姓诸王的特殊原因:“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然后回顾吴的种种骄慢和过恶:“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最后得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的结论。之后情势的发展,完全应验了晁错的预判。以吴王为代表的刘姓王侯,在无为休息政策的滋养下,羽翼丰满,随着经济实力的增强,其政治野心随之膨胀,开始产生问鼎关中的非分之想,从而导致了七国的集体叛乱。事实证明,休息无为之策仅可以行之一时,而非长治久安的上策,改弦更辙、变换治国之术已迫在眉睫。
汉初的黄老思想,对于当时的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领域,产生了深远而复杂的影响。
金春峰认为,“汉初黄老思想的政治实质是法家思想”,而在学术思想领域,“它的影响集中表现为对陆贾、贾谊、韩婴、董仲舒思想的影响,在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它的声誉达到了顶峰”[16]。而汤志钧则认为,无为的思想乃是根源于道家,但“汉初的无为而治不是老庄哲学的继续,而是吸收了儒家的思想。因而,汉初的黄老之学,是以道家学说为基础,吸收了儒家思想而形成的”[17]。其实,金、汤二位的意见都有一定的合理性。汤认为黄老源于道家,而金认为黄老的实质是法家思想,我们知道,道家的老子也确实启迪了法家,《韩非子》专门有《解老》、《喻老》来推阐《老子》,《史记》的学术类传也是将老庄与申韩合为一传。可见,战国至汉初的学界是一致公认老子的道家与法家乃是源与流的关系,广义地理解为一家,未尝不可。金认为“它的影响集中表现为对陆贾、贾谊、韩婴、董仲舒思想的影响”,汤认为黄老“吸收了儒家思想而形成”,汉初思想界承战国诸子余绪,各种思想交汇杂糅,每一种学说都有其基本理论主张,但也都适当吸纳了对立学派的合理意见。到底是黄老吸纳了儒家,还是影响了儒家,这是面对同一问题的两个相反层面的理解,看似对立,其实并无本质不同,唯一可以断言的,便是同样源远流长的老子、孔子两大思想家所创立的两大学术思想流派,历经二三百年的流转,彼此吸引又排斥,既保留了自己学说的独立性又吸纳了对手的优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武断绝对地割裂彼此而骤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