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公羊学对汉政的第一个重大影响,是在如何应对“夷狄”侵扰问题上给出了答案。
既然武帝朝已经处于三世异治的第三阶段,那么,怀来“夷狄”(不成则武力讨伐)就是顺理成章的朝政首要任务。
在儒家的理论体系里,夷夏之防一直是个大问题。对于华夏周边的“夷狄”,孔子讲求“修文德以来之”[45]。即修正华夏的德行,以王道正义去感化“夷狄”,使得“夷狄”因为歆慕我之王道而自动归服。汉代儒生继承了孔子的这一理想,董仲舒在为武帝描绘理想治世的诱人图景时,有“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殊方万里,说德归谊”之语[46]。但汉代儒生讲求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并不固执已有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种教训固然美妙,但在现实政治中却很难实现。如果“夷狄”强项拒不服从华夏,公羊学儒生也有第二套应对之策,即武力征讨。武帝甫即位,闽越发兵攻东瓯,东瓯求救于汉,丞相田蚡不主张营救,而公羊家庄助则力主出兵:“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愬?又何以子万国乎?”[47]在庄助看来,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今属“太平世”,所以要有与之前“据乱世”不同的新的应对之道,即子万国、治理“夷狄”。武帝采纳了公羊家庄助的意见,东瓯感激汉的救助,于是举国内迁。后闽越进攻南越,南越王上书武帝,以谦卑的姿态,请求武帝调解,奏疏中有这样的词句:“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48]完全是以臣子的身份,请求共主主持正义。武帝大悦,遣将讨闽越,最后闽越归降。然后,灭南越、东越、滇、朝鲜,在帝国的南方和东方完成了整治“夷狄”的目的。在帝国的北方,是强大的匈奴,汉朝自高祖起对之采取和亲政策以换来北边的稳定,这是秉持着儒家的“怀来”理论;武帝始行征讨政策,以付出巨大的人力、财力为代价削弱匈奴实力来换取北边的安定,这是秉持着公羊家的“太平世”理论而制定的与时俱进的新方略。在此过程中,包括董仲舒、庄助、主父偃等大儒纷纷以所学理论来支持武帝的这一更化之举。在这些公羊家儒生看来,既然已经是太平世,那么治“夷狄”就是刻不容缓的要务;若“夷狄”如南越等主动归服则以王道待之,若“夷狄”如匈奴等顽抗大汉则坚决武力征讨以霸道待之。武帝自元光元年开始以武力解决取代和亲政策,连年用兵,在付出高昂的代价后,终于使匈奴远遁,暂时性地解决了匈奴对帝国的严重威胁。
武帝总结对四方用兵的国策时说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49]武帝在位的半个多世纪里,汉对北方的匈奴、东方的朝鲜、东南方与南方的百越、西南方的西南夷、西北方的中亚小国用兵,就是以公羊家的这一学说为理论指引的。而当时的文士也深明此理,努力在文学创作中贯彻此义理。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司马迁认为其创作目的有二:一是反对武帝用兵西南夷,欲劝谏则不敢,“乃著书,借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二是“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实际上,司马迁的理解有误,《难蜀父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段文字: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50]
玩味这段文字,很难看出司马迁所认定的作者对开发西南的反对意见。相反地,司马相如对“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的贤君的期许,对统一四方、拯救“夷狄”于水火的急切,对“遐迩一体,中外提福”的升平治世的期待,对于大汉得自天授的“受命之符”的信仰,却无一不体现着一位公羊学者的责任和担当。由此看来,从皇帝到文士,都兴奋地沉迷于推广王道、怀来“夷狄”的政治理想中。
在镇抚四方这个重大问题上,昭宣时期依然是沿着武帝的轨辙,根据公羊学的理论在继续执行。
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中,详细记载了武帝晚年发布《轮台诏》的情况。从表面看,武帝发布该诏书后,改弦易辙,“不复出军,而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公开承认失误。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陈苏镇先生认为,细细考察《轮台诏》的文字,可以发现,诏书中所“悔”的仅仅是远征和三年之役而已!武帝的诏书否决了群臣增加民赋以助边及其他扰民建议,“其用意是明显的,即停止远征及与远征相关的一切扰民劳民之事,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使国家得以恢复元气;而‘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及‘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云云,即使不是积蓄力量、日后再战之意,至少也包含维持既得战果的用意”,他的结论是:“轮台之诏并未全盘否定武帝数十年的开边事业,更未否定其全部事业。”[51]
武帝其实在其晚年,对于自己一生征战四方的事业,仅有微调,而未全盘推倒。他又通过选择自己的亲信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为顾命大臣辅佐年幼的昭帝,以便自己的施政方略不至于在身后被更动。确实,昭帝、宣帝时期的首席顾命大臣霍光,屡次对匈奴和西域不服从小国用兵。例如:元凤三年冬,霍光派遣范明友率军进攻匈奴;元凤四年,霍光命傅介子刺杀抗命的楼兰王安归,改立亲汉的安归弟为君,且改易楼兰国名为鄯善;霍光主持的最重大的一次对匈奴用兵,发生在宣帝本始二年,他派遣五路大军进攻匈奴,总兵力达到惊人的二十万,这与武帝时卫青、霍去病的几次大战所用兵力相当。昭宣时期的另一位顾命大臣桑弘羊,也直言不讳地坦承要继续武帝征战四方的功业:“往者,县官未事胡、越之时,边城四面受敌,北边尤被其苦。先帝绝三方之难,抚从方国,以为蕃蔽,穷极郡国,以讨匈奴。匈奴壤界兽圈,孤弱无与,此困亡之时也。辽远不遂,使得复喘息,休养士马,负绐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内解,必为巨患,是以主上欲扫除,烦仓廪之费也。终日逐禽,罢而释之,则非计也!盖舜绍绪,禹成功,今欲以军兴击之,何如!”[52]在几位顾命大臣看来,灭胡是大汉的要务,不能因为老皇帝去世就停止,在帝国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之后,要继续一鼓作气,完成这一历史使命。而昭帝和宣帝也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对武帝举措的坚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