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时期的辞赋,喜好描写皇帝宫室苑囿的豪华壮丽。而在此类描写中,将皇帝的宫室苑囿想象、比拟成天帝的宫室苑囿,是汉代赋家经常的做法。

先秦文学中早已有描写诸侯、天子宫室的作品。开创中国文学宫室描写先河的文学作品,首推《诗经》,在《绵》这首诗里,诗人写周族先公古公亶夫率族群迁徙到周原,率领周人选址、建屋:“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小雅》的《斯干》篇,毛传认为诗篇的主旨是“宣王考室”,诗歌描写宣王寝殿:“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30]整体而言,《绵》中对宫室的描写略显简陋;相对而言,《斯干》篇对宫室的描写要好很多,出现了形象的比拟。但两首诗共同的问题是,宫室描写满足于就事论事,缺乏更深层次的思想性的表述。这是因为,天人思想在先秦时期并未真正广泛流行,因而,先秦时期文学作品中对天子、诸侯宫室的描写,没有天人思想渗入其中。

而在秦帝国时期与西汉时期,天人之说流行渐广,尤其是经过董仲舒等学者的改造、推广,天人思想渐渐成为大众的共识,从建筑到文学创作,当时的人们普遍地虔诚接受这一新思潮。

考察《史记》,秦汉时期的宫室苑囿建筑,深受先秦以来的天人学说影响。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建阿房宫,特别修建了众多复道,用以联结起那些彼此孤立的宫殿。另外,这种建筑还有一个象征性的寓意,即“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如此说来,秦始皇建阿房宫之前,是有自己的设计的。他大概是以天上的星宿宫垣为模板,来设计自己的宫殿。史书称秦始皇将复道建在秦原有的咸阳宫与灭六国后陆续兴建的阿房宫之间,这些复道横跨渭河,用以象征天极星紫宫附属的十七颗星星跨越银河抵达营室星。秦始皇不满足做人间的皇帝,他通过建筑,把自己比拟为天帝,其手段就是将自己居住的宫殿模仿天上宫阙,与之一一对应。

在秦都咸阳原有的基础上,西汉在此建立国都长安。而且,西汉的宫殿也多是在秦代宫室的遗址上建成的。据《三辅黄图》,长乐宫建在兴乐宫故址之上,甘泉宫建在林光宫废址上。可以想象,西汉的宫殿在建筑设计上是承袭自秦帝国的风格。因此,当西汉的赋家在作品里描写西汉的宫室苑囿时,在夸饰铺陈宫室苑囿豪华壮丽的同时,多以写实为基础,以天人思想为内在脉络来展开。他们进行创作时,经常强调帝王宫室苑囿的形制构造与天界宫室的对应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司马相如的《天子游猎赋》可谓典范。赋作先由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分别夸耀齐王和楚王的宫室苑囿,当他们落座后,亡是公出场夸耀汉天子的上林苑:“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产,出入泾渭,鄷、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其内……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庸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imgimg槖驼,蛩蛩驒imgimgimgimg。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img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突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img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磐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img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31]和长乐宫、甘泉宫一样,上林苑原本也是秦的旧苑,武帝在位期间对旧苑加以扩建,它背靠终南山,顺渭河延展三百里,苑中设离宫七十余座,里面有来自各地的奇特植物和珍禽异兽,是武帝常去的休闲游乐场所。

真实版的上林苑已经足以令人心动,亡是公对上林苑的夸饰,既是写实,更是夸大。首先,就面积而言,亡是公口中的上林苑南起广西苍梧,北至陕西旬邑,西至宁夏、甘肃,且“日出东沼,入乎西陂”,浩大无边。司马相如发挥文人的想象,以天界的地理概念来形容上林苑的广大与丰饶,它东起日出处,西至日落地,北至极北,南达极南端,这不就是汉人理解的宇宙吗?更神奇的是,上林苑里上有星辰点缀,下有广袤土地和各种丰饶物产,苑中众多的宫殿壮丽辉煌,有众神拱卫。作者的这段描写,让人忘记这是皇帝的苑囿,它使人联想到浩瀚的神界。作者借此努力传达给读者一种人与神、天与人同体同构的意象,以此来赞美大汉的威势。

在崇尚模仿的西汉文坛,模仿司马相如赋作的赋家代不乏人,他们以《天子游猎赋》的描写为蓝本,来进行自己的创作,在这些模仿者中,扬雄的《甘泉赋》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扬雄笔下,汉成帝居住的甘泉宫:“大夏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軮轧而亡垠。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img。金人仡仡其承钟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掘其独出兮,img北极之嶟嶟。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桭。雷郁律而岩突兮,电倏忽于墙藩。”[32]扬雄笔下的甘泉宫,和司马相如笔下的上林苑一样,呈现出与天地同构的最本质特点。它构造精巧、高大崔嵬。扬雄为了突出甘泉宫的“高”,而极力驰骋文笔:它高耸入云霄直抵北极星,日月星辰点缀在宫室的屋角檐头,云间的闪电在宫室外的藩篱间闪耀,观者仰头望到头昏目眩却依然看不到建筑的顶端,站在宫殿高处四望则会因为过高而魂惊魄散。除了极力突出甘泉宫的高度,扬雄也极力夸大甘泉宫在横向上的广度:它广袤无垠、楼台众多。扬雄的这段文字,从结构、内容到笔法,都是以《天子游猎赋》为范本,也同样是以天人同构的思想为自己描写的理论内核。

这样的描写,其实是在进行着一种巧妙的暗示:皇帝的宫殿苑囿既然具有了神界建筑的特质,那么,居住在里面的人间帝王自然也就如同天上的神明一样,具有相同或类似的神性。所以,皇帝的宫殿苑囿与天界建筑呈对应关系,人间帝王与天界领袖也同样呈对应的关系,这样,描写人间建筑而涉及天界景象就不是信口开河的胡说,而是在暗示天人间的对应真是具体的存在。于是,天与人的同体同构关系,便得以通过苑囿宫室的描摹铺陈,而获得了文学性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