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家《春秋》在西汉思想界的优势地位
汉初仅存的《春秋》三家,也和当时其他儒家经典内部众多的师法、门派一样,陷入了无休止的互相诋毁、高自称誉的争夺学界正统的斗争中去,亦即今古文之争。
五部儒经都有内部的今古文纷争,相对来说,《春秋》经在西汉一朝二百年时间里,几乎是今文经独步天下,没有古文经与之冲突,直到西汉末哀帝时刘歆发现古文《左氏传》而要强行将之立于官学,这才造成与以公羊家为代表的今文经的正面交锋。
关于西汉经学的纷争情况,班固《汉书·儒林传》评论曰: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谷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班固的这段议论,清晰地陈述了三传立为官学的次序。一直到武帝时期,《春秋》都是只有一家被奉为正统,即公羊家。这一派的大师是胡毋生和董仲舒,他们的势力笼罩学界。据《汉书·儒林传》,当时有鲁人申公以《诗》、《谷梁春秋》传授生徒,在他的学生中,瑕丘江公最能发明谷梁大义。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同为名震朝野的《春秋》经师,二人为了各自学派的利益而在武帝面前激辩。董仲舒“能持论,善属文”,而江公则“讷于口”,于是在御前辩论中,江公惨败,公羊学于是称霸,武帝“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公羊学的兴盛,也可以从西汉儒臣奏议引用《公羊传》文字看出。他们征引的与《春秋》有关的文字,几乎都是《公羊传》,但这些儒臣几乎无一例外地仅仅在引文前冠以“春秋曰”三字,而不是《公羊春秋》,可见,当时公羊家的独盛,已经没有必要在《春秋》前冠以“公羊”二字,因为对于时人来说,《春秋》经唯有一家,即公羊家。即便如此,武帝时期,还是有谷梁学开始与之争雄,虽然谷梁学的代表短于论辩,且当时的丞相公孙弘以相位暗中相助,导致公羊学全胜,而谷梁学也一时陷于低谷,但武帝去世后,政治形势的变化却开始朝着有利于谷梁学的方向发展:
太子既通(《公羊传》),复私问谷梁而善之。其后浸微,唯鲁荣广王孙、皓星公二人受焉。广尽能传其《诗》、《春秋》,高才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谷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庆幼君、丁姓子孙皆从广受。千秋又事皓星公,为学最笃。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谷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复求能为《谷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说矣,会千秋病死,征江公孙为博士。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谷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复死,乃征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挽、伊推、宋显,《谷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谷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庆、姓皆为博士。[17]
宣帝朝的谷梁复兴,与武帝朝的公羊独尊一样,学术争斗的背后都有政治力量的支持。戾太子受武帝命而学习《公羊春秋》,但他个人的喜好则是谷梁学。他后来因反对武帝而被杀,但他的孙子刘询继昭帝位为帝,则给他和谷梁学带来了转机。宣帝的倾向谷梁,据《汉书·儒林传》,是因为认同其祖父的学术选择,他为了谷梁学的胜利,以人主之势,蓄养名儒,讲习达十年之久,以求战胜公羊学。而宣帝朝的高官,则多为鲁人而倾向谷梁学。例如,丞相韦贤,治《鲁诗》,师事瑕丘江公;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为鲁人;萧望之等十一名裁决官看似公允,其实当然要唯宣帝马首是瞻,他们的裁决“多从《谷梁》”,是可以想见的。据《汉书·宣帝纪》,甘露三年,诏诸儒讲论五经异同,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终于立《谷梁春秋》为博士。至此,谷梁学取得了与公羊学平起平坐的地位。
至于《左氏传》的加入争斗,则是始于《谷梁》之后。据载,“尹更始为谏大夫、长乐户将,又受《左氏传》,取其变理合者以为章句,传子咸及翟方进、琅邪房凤”。房凤“为光禄大夫,迁五官中郎将,时光禄勋王龚以外属内卿,与奉车都尉刘歆共校书,三人皆侍中。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皆不对。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唯凤、龚许歆,遂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语在《歆传》。大司空师丹奏歆非毁先帝所立,上于是出龚等补吏”[18]。直到平帝时,王莽当政。因为王莽曾受《左氏传》于陈钦,于是乃与刘歆一道将《左氏传》立为官学。至此,三传并立于官学。
尹更始、房凤,都是谷梁学大师,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极力反对《左氏传》的求立学官才是,但他们一反汉人拘执师法的偏见,大力提倡《左氏》当立为官学,其动机何在?还原当时学界的现状:《谷梁》初立,虽然得到了宣帝以及一干重臣的支持,但公羊学乃是自西汉立国之初就占据学坛主导地位,虽然有宣帝的摧抑,但其威势曾不少减。谷梁学得立为官学,但仍处于公羊学的强势高压之下,生存为难。对于谷梁学的学者们而言,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扶助一种第三方的势力,这样,一方面可以分担公羊学向自己学派进攻的火力,另一方面也可以扶助一个同盟者和自己一道摧廓、消减公羊学在学界的势力。这恐怕就是西汉中期学坛谷梁学扶助《左氏传》蹿升的真正原因。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即便有皇帝的干预,公羊学仍是《春秋》三传中内蕴最深厚、影响最大的一家。
对此,段熙仲先生有着精辟的分析,他认为,《汉书》中左袒谷梁学与左氏学的一些经学大师如萧望之、孔光、师丹、刘向等,考其论学旨归,竟是公羊学:
传言萧望之善张禹言《左氏》,上书数以称说,且荐禹于宣帝。然余考《汉书》望之本传,五凤中对问因匈奴坏乱举兵灭之议,乃曰:“《春秋》晋士匄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按:《左氏》但言“礼也”,未言大其不伐丧,《谷梁》则非其专君命,惟《公羊》有“大其不伐丧”之明文。而“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乃与何君《解诂》“恩动孝子之心,义服诸侯之君”同。何君此语必本先师之说,是以与望之所称引者合。望之用《公羊》,未从《左》、《谷》,安在而见其上书数以称说也?本传又云望之以中书政本,用宦者违古不近刑人之义,此又《公羊》义也。
孔光家世大夏侯学,师丹亦治《齐诗》,而皆不之许。是知甘露三年之平议,特以依违宣帝意故耳。刘向之明《谷梁》由于受诏,然其上元帝封事,举周大夫祭伯出奔于鲁及尹氏世卿专恣,多用《公羊》义,不用《谷梁》、《左氏》说。其说灾异,时与董君说合,与其子歆异,《汉书·五行传》详之矣。[19]
由此可见,终西汉一代,三家聚讼纷纭,但公羊家仍是西汉春秋学的主力,其影响始终超绝于《谷梁》和《左氏》之上。
[1]《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晋之《乘》与楚之《梼杌》今皆失传。大概在春秋战国时代,楚国的史书名为《梼杌》,与周文化圈诸国史书名称明显有别。而晋国的史书,既有名“乘”者,又有名“春秋”者,稍为杂乱。
[2]分别见《国语·晋语七》、《左传·昭公二年》、《国语·楚语上》、《墨子·明鬼下》、《战国策·燕策二》。
[3]《孟子·滕文公下》。
[4]事分别见《左传》文公十五年、襄公十五年。
[5]《史记·孔子世家》。
[6]《汉书·楚元王传》。
[7]周予同:《经今古文学》,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页。
[8]孙筱:《两汉经学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02页。
[9]《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六“《春秋公羊传注疏》二十八卷”词条。
[10]崔适:《春秋复始》卷一,沈阳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页。
[11]《汉书·儒林传》。
[12]《史记·儒林列传》。
[13]《汉书·董仲舒传》。
[14]《汉书·董仲舒传》。
[15]《汉书·五行志上》。
[16]何休注,徐彦疏:《公羊注疏》卷一,中华书局编辑部:《唐宋注疏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页。
[17]《汉书·儒林传》。
[18]《汉书·儒林传》。
[19]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