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首富与书香门第
吴宓出身于陕西省泾阳县嵯峨山下的安吴堡。吴姓是大家族,是所谓的世家,分老支十余家、新支十家。吴宓家属于新支,其老一辈女主人是著名的号称全省首富的吴氏义堂“安吴寡妇”,即电视连续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的女主角周莹。这位女富商,据说乐善好施。清末同治、光绪年间,每逢陕西大灾,她捐出赈济灾民款项最多,并于1895年,即光绪二十一年,受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吴宓在《吴宓自编年谱》中忆及她时曾说:“庚子慈禧太后在西安,曾蒙召见,事或有之。俗传‘且认为干女’,则决其非真实也。”至今关中老百姓仍流传,慈禧逃陕时,囊中羞涩,曾向安吴寡妇借钱云云。安吴堡吴寡妇墓旁,现仍有苍松翠柏环绕,石刻巨型牌坊耸立,这些树木是奉旨种植的,牌坊也是奉旨修建的,可见安吴寡妇当年的确是大富大贵。
吴宓一家都是读书人。祖父穆川公是邑庠生,候选教谕,曾任陕西华阴县学训导。生父芷敬公、嗣父仲旗公,均就读于味经书院,都是关中大儒刘古愚的弟子。吴宓曾说:“咸阳刘古愚太夫子,为关中近世大儒。其学在李二曲、颜习斋之间。雄深笃健,能以至诚感人。近数十年中,吾陕知名之士,无不出其门下。吾生父芷敬公、嗣父仲旗公及陈伯澜姑丈、王幼农姨丈……皆相从受业……宓儿时曾获拜谒。”(《吴宓诗集·空轩诗话》)这里提到的李二曲是明清之际哲学家,陕西周至人,重视实学,提倡“明体适用”。颜习斋是清初思想家,河北博野人,亦注重实学,强调“习行”“习动”。“太夫子”是吴宓一家对刘古愚的尊称。仲旗公清末曾任甘肃副都统,后在家乡办安吴女子学校,任校长,推行新学教育,曾集句勉励自己和儿子吴宓:“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年幼的吴宓施行了全面的崇高的道德教育。吴宓的启蒙老师即仲旗公。1900年冬,吴宓年方6岁,仲旗公在沪家中,书写方字,教吴宓认识。最初每日认三字,逐渐加多,最后每日认二十四字,仍兼复习最近十天所认之字。由于“仲旗公之教法极好”,至1901年8月,十个月之中,吴宓认识了三千余字,而能诵读戏剧、小说、弹词、传奇,以及杂志、报章、广告、传单、普通教科书。这年秋天,他随祖母由上海北归途中,多在木船上、小煤油灯下,为祖母朗读小说、剧本,以消愁解闷。8岁时,嗣母雷孺人严加管教,“读了《史鉴节要便读》《唐诗别裁》等书,能背诵,成为宓文史之学的最先基础”(吴宓语)。嗣母还教以《蒙学报》,兼读《泰西新史揽要》(19世纪史)、《地球韵言》(世界地理),又翻阅每期《新民丛报》。该报系旧民主主义革命期间改良派的重要期刊,梁启超主编,介绍西方政治学说,抨击封建顽固派,对当时知识界影响颇大。特别是梁氏所作政论文,流利畅达,感情奔放,为当时许多读书人所喜爱并模仿,成为一时风尚。少年吴宓喜读梁文,晚年曾说“儿时读《新民丛报》,即于梁任公先生倾佩甚至。梁先生之行事及文章,恒大影响我之思想精神”(《吴宓诗集·空轩诗话》)。他一生用的文体是梁启超式的文言文散文,就是一大明证。
吴宓爱读诗,喜作诗,自幼即受姑丈——诗人陈涛(字伯澜)的影响。陈是陕西三原人,光绪十五年(1889年)解元,亦是刘古愚的及门弟子,后在广东为粤督幕府,尝问学于康有为。康有为在为陈的《审安斋诗集》写的序言中,称赞陈诗像杜甫、李商隐的诗,有“沉痛飞惊,歌泣缠营,哀厉幽清,悱恻芳馨”之句。吴宓从陈学诗,也最爱杜诗、李诗。吴宓最早的诗友是他表兄胡文豹(字仲侯),当时两人均肄业于三原宏道学堂。宏道为新式学校,校长为吴宓七舅胡平甫,胡为举人,留学日本,该校开设各种新式文理课程,聘日本人谢华宽功等3人为化学、博物及军体教授。吴宓入丁班,全班学生30余人,其中有秀才多名,年龄最长的30余岁,吴宓年最幼,仅13岁,身材亦最矮小,但英、算成绩列第一。课余与胡文豹办刊物《陕西杂志》,自任编辑,创作《陕西梦传奇》及叙述日俄战争的爱国小说。
古人说:“知子莫若父。”(《管子·大匡》)吴宓有生父及嗣父二人,哪一位最了解他呢?细读吴宓诗词、日记、信件及文章,答案似乎是嗣父超过生父,吴宓对嗣父的亲切感或许也超过了生父。1914年6月27日日记有如下一段记叙:“余自出校来,日间虽与爹(吴宓称其生父曰‘爹’,称其嗣父曰‘父’)少谈,而意常不合。余之德业、学问、文章,夙昔常自负稍异常人,而誓将致力用心于无埃者也。而爹则毫不过问。嗟乎,人皆欲其子之肖己,而不望其为古今国家世界之一人物。此中国教育之所以坏也。爹之所谈,其关系皆甚小,而处处不脱金钱功利之意味。‘莫愁父母无黄金,天下风尘儿亦得。’哀吟此诗,热泪涔涔。爹或望其子之如此,而余不然。此后与家庭之关系当以渐疏,宁为不肖子,必为有用之人物。噫,余心苦矣!”
看来,这位“爹”的人生观与少年吴宓的人生观大相径庭。而纵观吴宓有关“父”的论述,似乎可得出另一结论,即那位“父”的人生观颇与吴宓的人生观吻合,他一反其兄对儿子的所作所为,经常过问吴宓的德业、学问、文章,而经济上又大力支持。也是同日日记,吴宓先写“爹”在他的日常用度上“久不付资”,令他大苦拮据。接着写“父”如何爱他,“昨岁,父在京,两月之间,付二百元。此生宁可得再?”于是,吴宓与“爹”那个家庭之关系“渐疏”,而与“父”那个家庭之关系则“渐密”。
嵯峨苍苍,泾水泱泱,安吴人杰地灵,造化钟毓,再加上吴家良好的教育,怎能不孕育出吴宓这样在文化上、学术上“有用之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