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般的卷末附录

三、珠玑般的卷末附录

吴宓的诗歌创作,批评的人不少,但《吴宓诗集》卷末附录的论文,向来受到学人的推崇,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正如朱英诞所说:“我发现在买来的《吴宓诗集》里我曾写了一行小字‘民二十四年夏日买藏,意在卷末’。这即是说我已把他的诗‘偶见一枝红石竹’,也即是说一笔勾销了。卷末附录计有九种,其中《余生随笔》《学衡论文选录》《大公报·文学副刊论文录》及《空轩诗话》四种都是分量很重的谈论,这才是他的可取的地方。”(黄世坦《回忆吴宓先生》)确实如此,《吴宓诗集》卷末所录的论文,可以说是他前半生学术精华的集萃和诗歌理论的总汇。直至今日,仍有其熠熠生辉的价值。

《余生随笔》是吴宓在清华上学期间在《清华周刊》第48期至第72期连载的评论诗歌的论文,是他诗歌理论形成的发轫之作。其主要内容在《“清华一支笔”》中已评述,故略。

另外,较有价值的是《学衡杂志论文选录》。吴宓在《学衡》杂志上共发文章42篇,仅次于柳诒徵,居第二。《吴宓诗集》卷末附录10篇,是作者特意精选的与诗歌有关的论文。正如他自己解释说:“《学衡》中宓所撰文甚多,兹择其讨论诗之原理、艺术、内容、形式者,汇录于下,以与宓所作之诗互为表里。”这组文章较有影响的如《论新文化运动》,作者针对新文化运动的一些偏颇,提出文学“摹仿”说:

今即以文学言之,文学之根本道理,以及法术规律,中西均同。细究评考,当知其然。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

文章列举了大量中外诗人的理论来论述他这一观点。

首先,《诗学总论》是一篇系统的诗歌理论之作。文章先界定诗的定义:“诗者,以切挚高妙之笔,具有音律之文,表示生人之思想感情者也。”由此定义论述了诗歌从思想内容到表现形式等问题,很有见解。他特别强调:

作文贵诚,作诗尤贵诚。作文尚可伪托,作诗断难假冒。

所谓高妙之笔者,犹言提高一层写法。即不实指,不平铺,不直叙,不顺写,不白描,不明断,不详释,不遍举,不密绘,不条分缕析,不量尺度寸,不浅俚凡近,不蹈常习故,不因袭陈腐,不以法律科学机械之法,论人叙事写景绘物,而透过一层,直达垓心。而又选择凝炼,直传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之本性、之精神、之要旨、之菁华,略其边幅,不留渣滓,于是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达文之所不能达,使读诗者,立刻领悟,而别有会心,咸具同感。其方法在以想象力造成一种幻境。而此幻境以文学为其媒质。

诗人能造幻境,端赖其想象力。想象力者,质言之,即设身处地,无中生有之天才也,故能造成幻境。想象力愈强者,其所造之幻境亦愈真。诠释想象力者极多,其说今不备述。……文学家之论想象力,则谓凡具想象力者,能见他人之所不能见。所谓能见他人之所不能见者何物耶?曰,事物间之同异而已。

吴宓非常重视想象力对诗人的重要性,他认为诗人超乎一般人之处就是想象力极丰富。诗人表现出狂,就是他的想象力极强,他甚至认为莎士比亚所谓“疯人、情人、诗人”,就是由于他们“皆为想象力所充塞”。

其次,诗人译介他所喜爱的诗人的文章,《论安诺德之诗》《论罗色蒂女士之诗》以及译文《译韦拉里说诗中韵律之功用》《译穆尔论现今美国之新文学》和《译白璧德论今后诗之趋势》等文,都很有价值。

再次,《大公报·文学副刊》论文选录收录吴宓诗文作品17篇,多为评介作者认为有影响力的中外诗人,较好的文章有《罗色蒂诞生百年纪念》《马勒尔白逝世三百年纪念》。马勒尔白(1555—1628),法国诗人兼批评家,是法国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文章在介绍马勒尔白的文学主张的同时,阐发自己的观点,特别是强调引进西方理论,为我中华所用。他认为“自吾人观之,今日中国文学文字上最重大急切之问题,乃为‘如何用中国文字表达西洋之思想,如何以我所有之旧工具运用新得于彼之材料’”,吴宓推崇应像法国马勒尔白及其七星社运动那样“(一)以发达法国之文字,创造法国之文学。(二)则竭力吸收文艺复兴时代磅礴璀璨之希腊拉丁古学以入本国。正犹吾国今日非尽量吸收西洋学术,非大规模传入西洋之事物思想材料,不可也”。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吴宓要求中西贯通、融化新知的文化观点更显其正确性。

吴宓的诗论,最受学术界推崇的是《空轩诗话》,总录50则,内容相当广泛,可以说是吴宓读书的心得。其中载录很多名家之作并发表他的评论,第49则说明了他编《空轩诗话》的目的。

予久拟编《中国近世诗选》及《中国近世诗史》二书,然以职务繁忙,又以学力未充,见闻未广,未知何日可成。今撰《空轩诗话》,以中华书局严期催稿,而篇幅有限,故所述所录,殊未详备,即知友亦多遗漏,评论容有不公,务恳恕谅。须知此件原为宓诗集之附录,意在说明宓学诗之渊源、唱和之朋友、宗派之所属、技术之所重、国家社会之大势、个人情志之养成。易言之,即诗话仅乃为宓诗集中之诗之参考与背景而已,未可以诗选或诗史视之也。

由此可知,吴宓编《空轩诗话》一方面是作为自己诗集的参考,另一方面是了却他编《中国近世诗选》和《中国近世诗史》的心愿。因此,在《空轩诗话》中作者把当时对他有影响和他收集到的佳作均收录其中并加以评论。如第三则谈他幼年时读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时,吴宓非常赞赏梁启超所说的“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每于师友之所作,芳馨悱恻,辄录诵之”,由此形成了他读别人佳作必录的习惯。他说他学生时代所喜欢诵读的书,所获得的感受都写入了他的《余生随笔》。游美回国以后,担任《学衡》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时,所得师友的佳作,随时刊登,与世同赏,这时再不需要抄录了。但他失去《学衡》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职务后,“师友佳章仍络绎而来”,尤其是九一八事变后“南北志士名贤,感愤兴发,尤多精湛光辉之作。予所积盈箧,无地刊布。抄示诸友,劳力费时。欲编成《近世中国诗选》一书,作者各系小传,并于诗中所寓时事详加注释,既光国诗,尤裨史乘。但今各家书店,以及学校机关,无愿为予担任印行者,只得择尤存粹,录入《空轩诗话》”。多年的编辑生涯,使他对佳作爱不释手,本来想编为专书,但又无处可印,因此摘录精华之作编入《空轩诗话》中,附在自己诗集后,足见他品格的高贵。

《空轩诗话》所录都是经过编者“割爱”后的精选之作,所以颇具特色。其中评论他的好友吴芳吉之作,载录祭悼王国维之诗,谈论梁启超、关中大儒刘古愚、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等则,都很有见解,尤其是大量录入“九一八”后的爱国诗篇更加表现出他的爱国情怀。最后一则是他对自己不幸恋情的记载,自己所钟爱的人嫁与别人,诗人无奈之中只能悲叹:

殉道殉情对帝天,深心微笑了尘缘。

闭门我自编诗话,梅蕊空轩似去年。

尽管他个人感情生活很不幸,但他始终未放弃对生活的真、善、美的追求,仍然主张为人应真诚,仍然坚信“道德乃真切之情志,恋爱亦人格之表现。予于德业,少所成就。于恋爱生活,尤痛感失败空虚。然予力主真诚,极恶伪善”。厚厚的一大本《吴宓诗集》,正是作者真诚人格的外化。半个多世纪后,回首中国文化的长河,它充其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它对中国文化的价值,却是不应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