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师生情

君子之交师生情

吴宓自1922年1月1日创办《学衡》杂志后,影响扩大,被具有保护国粹意识的人视为知己。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即是此类人之一,尽管他不擅长作诗,但他在1925年特作诗一首《赋呈短章奉贺雨僧先生新岁之禧》:

鼙鼓惊心急,屠苏著意醇。

清华新日月,薄海旧沉沦。

所贵因时变,相期济世屯。

寸心生趣茁,大地自回春。

诗作对吴宓捍卫中国文化的精神加以赞赏,并将吴宓与自己列为志同道合的“相期济世屯”者,吴宓收到诗后回赠他一首《依韵奉和子泉先生》:

道高文益贵,交浅味偏醇。

感予情何厚,相看世已沦。

寸心悬日月,万劫数艰屯。

长夜终须旦,花开盼早春。

由此可见,吴宓与钱基博交情也算不错,二人有相同的喜好,可谓君子以诗会友。

1929年秋,钱基博的公子,也就是后来震惊中国学术界的大师钱钟书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当钱钟书步入清华园时,钱基博所尊崇的吴宓正是该校外文系的教授,但此时两人并无多少来往。时过一年,即1930年9月,吴宓到欧洲游学,一年后回国,在清华外文系主讲“古典文学”和“浪漫诗人”。在他的学生中,天资聪慧、博学强识的钱钟书引起了吴宓的注意。他赞赏钱的好学聪慧,曾当着学生们多次感慨地说:“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朱仲蔚《学人说钱钟书》,《团结报》1988年10月8日)由此可见吴宓对钱钟书的赏识,也表现出他豁达的胸怀。他并不像一些心胸狭窄的老师唯恐学生超过自己。由此,吴宓与钱钟书的交往日深,尽管钱钟书较自负,有时说些令老师难以接受的狂语,吴宓也能坦然处之,足见吴宓先生对读书之才的怜爱。如钱钟书曾经拒绝进入清华研究院深造,扬言:“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当时清华外文系的有名教授叶公超、陈福田等对此很不满意,唯有吴宓表示理解:“学问和学位的修取是两回事,以钱钟书的才质,他根本不需要硕士学位,当然,他还年轻,瞧不起清华现有的西洋文学教授也未尝不可。”(《钱钟书与近代学人》)吴宓把钱钟书既当成学生更当作研讨文学的朋友看待。吴宓的宽厚和蔼、乐于奖掖后进的精神使钱钟书为之感动。

据钱钟书清华校友罗林教授回忆,钱钟书在上大学二年级时,他在谈话中就敢挑剔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和哲学系主任冯友兰的学问。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断言他父亲的学问“还不完备”,老师当中,他尊敬吴宓这位哈佛大学欧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学生。他对吴宓这位当时颇受非议的人这样评价:

我这一代的中国青年学生从他那里受益良多。他最先强调了“文学的延续”,倡导欲包括我国“旧”文学于其视界之内的比较文学研究。15年前,中国的实际批评家中只有他一人具备对欧洲文学史的“对照”(synoptical)的学识。

(胡志德《钱钟书》)

钱钟书离校后,不久清华就有人传言钱钟书用英文给吴宓写传。钱钟书知道后,就给吴宓写了一首诗:

褚先生莫误司迁,大作家原在那边。

文苑儒林公分有,淋漓难得笔如椽。

钱钟书自谦不敢做“褚先生”班门弄斧来贻误“司马迁”般的大手笔;“大作家原在那边”典故出自《卢氏杂说》中王维语。宰相王玙好与人作碑志,有一次,一个送润毫(稿酬)的人来,误叩王维门,王维说:“大作家在那边。”钱钟书用此语说明像吴宓那样的诗人兼学者的大家,自己哪能有如椽大笔给他作传?

1934年,钱钟书的《中书君诗》刊行,吴宓题赠七言诗一首《赋赠钱君钟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

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

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

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

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

全诗对钱钟书作了高度的评价,吴宓称他“才情”兼具,学贯中西古今,还将他的诗排列在顾炎武、赵翼、苏东坡、黄庭坚之中,他又感叹自己“悲剧终场”,诗末点明自己与钱氏有“两世”交情。钱钟书得到老师的诗,读后很有感触,即刻作诗寄赠吴宓《雨僧师赐诗,奖饰溢分,以余谓师孤标高格,而伤心人别有怀抱,大类希腊古悲剧中主角,乃云“悲剧终场吾事了”,感呈一首》:

独行开径古争强,我法凭人说短长。

有尽浮生犹自苦,无穷酸泪倩谁偿。

身同孤注伤徒掷,情入中年忏莫忘。

捣麝成尘莲作寸,饶能解脱也凄凉。

诗中饱含对老师的同情理解之情,特别是最后两句诗用温庭筠《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暗指吴宓中年时的一场难以割舍的情感纠葛。

1934年寒假,吴宓作了12首题为《空轩》的七言诗,他给朋友看,赞扬的人很少,批评者多,钱钟书写诗发表自己的意见:

百年树木迟能待,顷刻开花速岂甘;

各有姻缘天注定,牵牛西北雀东南。

诗尾特意小注:“题雨僧师《空轩》诗后,余最爱其‘未甘术取任缘差’一语,未经人道。”吴宓的原诗为:

空轩冷月对梅花,往事回环梦影斜。

始信情场原理窟,未甘术取任缘差。

书城玉女堪为伴,尘海汹涛好泛槎。

收拾闲心归正业,已忘身在况思家。

1935年2月,吴宓所钟爱的女子毛彦文嫁给大她28岁的熊希龄。吴宓非常伤心,于是写出感情真挚的《忏情诗》,发表后却招致诽谤,他心绪极坏。因没人理解他而苦恼,于是他写信向钱钟书诉说苦恼。钱钟书很理解老师的心绪,便写诗安慰他、劝导他:

中年哀乐托无题,想少情多近玉溪。

一笑升天鸡犬事,甘随黄九堕泥犁。

吴宓同钱钟书之间的交往,是标准的君子之交,他们以诗传递着师生、学友之情,尤其是吴宓更表现出为师者的旷达胸怀。

1935年,《吴宓诗集》由中华书局出版,吴宓便即刻送给钱钟书一本。他还特意把钱钟书的《论师友诗绝句》中有关他那首放在自己诗集首卷附录中,钱钟书诗为:

亚椠欧铅意欲兼,闲情偶赋不妨禅。

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

诗后钱钟书自注:“‘亚椠欧铅’乃梁任公《广诗中八贤歌》论严几道语。亭林事见《小仓山房尺牍·与杨兰坡》。吴师以学人而为诗人,又通天人之故与宁人相似,又好自注,故云。”

1938年上半年,钱钟书还在法国巴黎留学时,吴宓就多次给清华大学(当时为西南联大)文学院建议,聘钱钟书到母校任教。然而,钱钟书来校任教不到一年,至1939年夏天,便辞去了西南联大的教职,准备到湖南宝庆县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学院任教。因为他的父亲钱基博任该校中文系主任,所以他离开西南联大的真正原因大概和他父亲有关。但也有传说钱钟书在西南联大遭人嫉妒,心绪愤然,所以离开时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钱钟书离开西南联大肯定心情不好,但也不像谣传的说他与吴宓先生彻底搞僵,从《吴宓诗集》这一年录入的钱钟书的《上雨僧师以诗代简》可见一斑:

生钟书再拜,上白雨僧师。勿药当有喜,体中昨何如?珏良出片纸,召我以小诗。想见有逸兴,文字自娱戏。尚望勤摄卫,病去如抽丝。书单开列事,请得陈其词。五日日未午,高斋一叩扉。室迩人偏远,怅怅独来归。清缮所开目,价格略可稽。应开二百镑,有羡而无亏;尚馀四十许,待师补缺遗。媵书上叶先,重言申明之。珏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来与叶晤,复将此点提;则云已自补,无复有馀资。由渠生性急,致我食言肥。此中多曲折,特以报师知。匆匆勿尽意。

四月十五日,下午第五时。

(《吴宓诗集》)

至于钱钟书是否说过这话,现在难以说清。为此,钱钟书夫人杨绛在1998年5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吴宓先生与钱钟书》一文特作解释。就是钱钟书真说了这话,想必吴宓也不会生气,因为他对西南联大放走钱钟书非常生气。据吴宓女儿吴学昭著《吴宓与陈寅恪》中记载:

一九四〇年春,父亲因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先生不聘钱钟书,愤愤不平,斥为“皆妾妇之道也”。他奔走呼吁,不得其果,更为慨然,“终憾人之度量不广,各存学校之町畦,不重人才也”。又怨叶公超、陈福田先生进言于梅校长,对钱等不满,“殊无公平爱才之意……”

1946年,钱钟书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围城》,颇受读者欢迎。但该书却不受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教授们欢迎,因小说中的“三闾大学”似指西南联大,可吴宓却同别的教授不同,他对《围城》评价很高,为学生取得的成绩感到欣喜,这不正表现出为师者的高尚风范吗?《吴宓诗集·武汉集》(1947年)中连收钱钟书写给吴宓诗四首,其中《秋怀》诗后整理者注:

“此律录自作者一九四七年十月于上海面呈吴宓诗笺,与《中秋夜阴是日始凉有秋意》同书一纸,末书:雨僧夫子吟教,门人钟书呈稿。”可见钱钟书对吴宓的尊敬,也说明二人一直有交往,钱钟书以学生礼将自己的诗作呈于吴宓。

(《吴宓诗集》)

吴宓与钱钟书这对特殊的师生,一生读书、写书,书正是架在他们感情中的桥梁。吴宓喜爱、推崇钱钟书的正是此人有超人的才华,钱钟书尊敬吴宓也正是先生的教导之恩。钱钟书在《谈交友》中说:“我有大学时代最敬爱的五位老师,都像浦伯所说,以哲人、导师而更做朋友的,这五位老师以及其他三四位好朋友,全对我有说不尽的恩德。”吴宓无疑是这五人之一。正如杨绛在《吴宓先生与钱钟书》一文中说:“吴宓先生是他交往最长久、交情最亲近的一位老师。其他几位,先后都疏远了。60年代初,吴先生到北京,还到我家做客。他在我们家吃过晚饭,三人在灯下娓娓话家常,谈体己,乐也融融。”

1993年,当钱钟书给《吴宓日记》写序时,他一定又想起了他的这位“悲剧主角”的老师,再次表现出师生二人因书而生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