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之道乃“四大皆实”
大凡与书为友、毕生为学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读书治学之道,可为后学者借鉴。吴宓终生读书、写书、教书,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也有自己的一套治学之道。
1952年1月的一天,吴宓刚刚吃罢晚饭,从食堂走出来,几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围拢上来:“吴老师,我们即将毕业,您能不能给我们谈谈如何治学?”吴宓听后很有感触,他觉得过多的政治运动确实影响了学生的正常学习。因此,吴宓便以自己几十年治学经验为依据,提出治学之道实乃“四大皆实,缺一不可”:
一曰勤奋。有史以来,人类之一切活动,生生养息,百工巧匠,老农老圃,明君贤相,一言以蔽之,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大圣大贤,凡能有所成就,莫不出于勤奋。诚然,才智有高下,敏悟有捷钝,而欲有所成,必须勤奋。业精于勤,荒于嬉,设或不勤不奋,虚耗光阴,虽上智之才,也必无所成就。反之,勤能补拙,即使天资稍钝,苟能锲而不舍,终必有成。是故西方有格言:天才出于勤奋。连爱迪生也说:他的成就,主要靠的勤奋。宓自束发受书,成绩未尝落后于侪辈,及负笈美国,能为导师所称道,执教以来,各方谓我,学问尚有根底,窃自衡量,尺寸之进,莫不源于勤奋。今宓年已花甲,阅人多矣,还未见过仅靠天分,不加勤奋而学有所成者。忆余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时,所聘四大导师王国维、梁任公、赵元任、陈寅恪,皆当代国学大师,其天资之高,宓不能及其十一。王国维博览强记,以经学言,十三经之经义、传、注、书、笺,莫不滚瓜烂熟;梁启超过目不忘,真可谓不世之才;赵元任本习理科,转治语言学,敏悟大异于常人,成为世界闻名的语言学大师;陈寅恪记忆力之奇特,令人惊讶,不仅经史子集并世界史实、宗教著述烂熟于胸,乃至满室图书中某书存于某架,某典载于某书某页,无不指称无误。此四子者,有如此奇特之天才,而其勤奋实非常人所及。以宓所见,四子莫不夙兴夜寐,孜孜不倦。虽假日、星期也未尝消遣优游。今莘莘学子,或一曝十寒,或嬉戏岁月,欲求学有所成,岂非缘木求鱼。
二曰谨严。治学必须谨严,此乃欲求真才实学必不可少之前提。而治学谨严之本在于为人谨严,生活谨严。其为人也放荡不羁,生活自由散漫,起居无常,随心所欲,则其治学必然虚空浮躁,绝不可能学有所成。所谓治学谨严,其道有四:一是择善固执,绝不朝三暮四,时作时辍;二曰循序渐进,谨恪认真,绝不蹋空夹生,弄虚取巧;三曰谨心向学;四曰严苛以律己。向学,指对待学问——知识;律己,指严格约束自己,在治学修业方面,虚怀若谷。圣人曰‘弟子……谨而信’,此乃说的为人修身之道,待人接物之际,皆一谨二信。余所谓:求学之基本态度也必须一谨二信。析言之,尔欲治某一学,例如:欲治经学之小学,尔下此决心之前,务须慎重三思:吾有此基础乎?时间、精力许可乎?慎重考察,认真严肃。一经据此斟酌作了决定,则当信守决定,竭尽其努力,百折不回,务底于成。即绝不推拉拖延,马虎了事,更不见异思迁,不半途而废。严苛以律己者,严格苛求自己,学问之道,务须虚心求实,来不得半点浮夸,切切不可不懂装懂,自以为是。
三曰诚意正心,格物致知。《礼记·大学》实为不可多得之佳品,宋人将它取出并《中庸》之章,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作为后生初学之教材,实属法良意美。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其根本,又重在诚意正心,致知,格物。《大学》言治国、平天下都得植根于个人的诚意正心,致知格物。即“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就是洞彻探求客观世界之奥秘,唯能如此,始可以致知——求得真知灼见,得认识之进步,求得真才实学。益以余之亲身经验,平生所见师、友、诸生之治学经历,乃能确切认识:欲求治学有成,必须诚意,正心,格物以致知,致知是个关键,正心是其基本,尔欲学有所成,必须诚心诚意,端正态度,即勿存邪僻之心,取巧之意,更不得不懂装懂,“嘴尖皮厚腹中空”。立定决心,务求确切掌握此一学问,务求登堂入室,穷其究竟,求得真才实学。
四曰讲究方法。方法不是取巧,学术科学的进取,绝无取巧之可能,方法者,求其循序渐进,由渐而入,收事半功倍之效。以记笔记而言,今日诸生,恒多且看且记,对书抄录。于是记时了然,合上笔记本及原书则茫然矣。以余之经验,作读书笔记,应在详读某书一章一节甚至全书后,以记忆所及撮要缕记之。盖于刚刚看过,书中梗要及精华之处,获有鲜明之印象,但印象并不深刻,设或抛开闲置若干时日,则印象迅速淡化,转而模糊无存矣。设或当即默诵,撮要而缕列记录之,则此默忆、撮要、组成条款,以自己语言表述,秉笔书之于纸,等等过程,皆反复习思,加深印象过程。设或某一段落,要义默忆不全,以及前贤警句未能全忆其词章者,皆可翻检原书核对校正,而此核对校正之过程,亦即复习深化之过程。凡此等等,众效齐奏,便可使所阅之书熟识脑中,成为吾人牢固妥善之真知。
言及方法,先贤之旧章万万不可全费。即如前人所谓读书五到——眼到、耳到、口到、心到、手到,即为治学必遵之要诀。眼到,专注阅读;口到,朗声诵读;耳到,注意听读,包括听自己诵读;心到,一心专注;手到,动手记笔记、做实验、写文章等。对此“五到”,绝不可视为老生常谈,无足轻重。《论语》开卷第一句说:“学而时习之。”前贤注曰:习,鸟数飞也。说的是小鸟学飞,得其父母传授之后,必须数数练习,反复自飞,始能将“飞”之本事学到家,进而展翅高飞,翱翔天空。吾辈治学,岂可不数飞耶?凡百学问,追求之道,归根结底,须将学问印之脑际,烂熟于胸,融会贯通,成为自己之真知灼见。
此四者,必须切实办到,而非徒托空言。故曰“四大皆实”。欲求学有所成,必须在这四方面下功夫,四者缺一不可。中外前贤,谈治学之道的教诲多矣,综而观之,不外这四端。余以为,我辈为人师者,应不仅止于在课堂上传道授业解惑,尤应鼓励诸生勤奋治学,传以治学之道,以此四端要求诸生。遍观英美之高才教授,和美国之白璧德,中国之著名学者,如我在清华所聘之四位导师,莫不以勤奋、谨严等项要求诸生。例如听课前写预习作业,听课后写心得体会。教授之讲授只不过发幽阐微,指引研究之方向,开阔学子眼界,而教学之主要效果,还得求之于诸生之预习,复习,广读参考书籍,深入钻研,以猎取知识。
吴宓先生的读书治学经验,实为其几十年经验的总结,有其独到之处,其远见卓识,对我们后来有志于学的人确有启迪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