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名未是吾生志,硕学方为席上珍”

“虚名未是吾生志,硕学方为席上珍”

“虚名未是吾生志,硕学方为席上珍”,这是吴宓的一句名诗,后来成为他的一位忘年交的座右铭。提起这事,便引出吴宓热心教育学生读书的感人故事。

1960年的金秋,西南师范学院迎来了又一届新生。在这些渴望知识的莘莘学子中有一位叫周锡光的学生,当听高年级同学讲“当年鲁迅在《估〈学衡〉》中批判过的吴宓,还在我校作教师”时,他很兴奋,对此“新闻人物”充满好奇。有一天,中文系的政治干部在介绍院系情况时说到吴宓,但充满贬低之意:“这个人反动,还敢跟鲁迅打笔仗,鲁迅批过他,是‘学衡派’反白话文代表人物。”听者并未因此便厌恶这位反对白话文的代表人物,反而更对他感到好奇。终于有一天,他们等到一位身穿洗得泛白的蓝色长衫、头戴一顶线帽的“小老头”来给他们上课。只见他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自我介绍说:“我姓吴名宓,字雨僧。这个‘宓’,下边没有‘山’字,不是秘密的‘密’,‘宓’的意思是安静,三国时有个人就是这个‘宓’字。”他讲课时话语略带诙谐,清楚、准确,很快赢得了大家的欢迎。他知识渊博,教学经验丰富,又很关心学生。但由于一次讲课讲到“……犹……,况……”句型时他脱口而出:“三两犹不够,况二两乎?”结果被视为“封建文化余孽”,不许他给学生讲课。但这并不能阻止学生向他求教,从那以后,每当夜幕降临,就可看到时常有位学生到文化村一号吴宓住所上晚自习,听他解答各种问题,这个学生就是周锡光。

吴宓为人诚实,终生效仿孔子遗风。他对向他求教的学生无话不谈,但谈得更多的是为人与读书:“我虽然多年研究古典文学,但决不是‘国粹遗老’,古典文学只是我的偏爱;好的新文学和西方文学,我也喜欢,中国古典名著我读得很多,能谈出它们的中心主题,我主张知识没有国界,知识应当广博。人家叫我‘活字典’,我不愧受这个雅号。我在学习上主张首先是背诵。我能背诵莎士比亚像《李尔王》等全部剧文。对毛主席著作,我也熟读再三,现在我可以背一些篇目和一些重要文献的内容。”“我不喜欢玩扑克,我会下围棋,但很少,不愿长时间在这上头。”“遭遇不幸的人往往是好人,正因为他们好,好就软弱,就不会权变狡诈,就不会应付,就成为牺牲者,这尤其当逢到时代变迁、天灾人祸的时候,更容易表现出来。”“我很欣赏欧阳渐的学生王恩洋,追求过他。我欣赏的是他的道德,我主张抑制欲望,养浩然之气,不作耸听的危言激论,持中庸老成态度,服从国家政策法令,与时代和谐相处。”

尤其是1963年1月他给周锡光日记本题赠的留言,倾注了他对晚辈教育的热情。

宓今七十,锡光年二十岁,愿锡光时时读此页,到锡光七十岁时,仍读不已。

1.永不吸纸烟,酒亦不经常吃,多走路,多劳动,以长保我健康之身体与美好之容颜。

2.养成勤敏之习惯,任何大小事,皆必“心到、眼到、手到”(有时还须口到)。

3.“俭以养廉”;量入为出;非万不得已,不向人借钱(分别“赠”与“借”,借来之钱必须速还——借书亦同)。

4.固须博览,多看杂书,但无论何书,皆必须(1)一直连续到最后一页、一行,一书未读完,不换第二书;(2)积钱买一部旧版《辞海》,读书有一字之音义不明,必须立刻查出;(3)查出之后,有某句的意思仍不全了解,必须请老师或朋友指教,直到满意为止。

5.存心忠厚,秉性正直,甘愿吃亏,决不损害别人丝毫。言而有信,处处积极负责。

6.忠心地服从党、服从政府、学校、各级组织和领导,事事恪守规则。不为危言、激论。言行稳健、步步合法、合理、合情,则常乐而无忧。纸尽,姑正。

吴宓1963(年)1月17日晚

(《回忆吴宓先生》)

赠言谈到的内容恰似孔子对弟子的说教,既是对弟子的要求,更是自己读书治学、为人处世的准则。这表现出吴宓的人格风范和对学生的殷切期望。更令人感动的是,在十年浩劫中,吴宓饱受虐待之时,一般人尽量躲避他,然而,周锡光竟然能坚持数年,在寒暑假中奔波于成都和重庆间看望吴宓,送来食品,慰藉老人孤苦的心。

1972年夏天,周锡光又特意来重庆看望吴宓,给吴宓买了几斤腊肉和一些甜食点心,当时吴宓生活极其艰难,“宓今晨在学校食堂取二馒,早餐、晚餐各食一馒(二两),饮开水,不吃菜。午餐吃食堂米饭三两,食堂菜一份(每天固定样菜,不能选择),付钱五分。”但当周锡光给他取出所带来的东西时,他“勃然大怒,马上取出一封信说:‘我正给广州一位朋友写信,不许再给宓寄东西!宓是什么人?宓需要精神上的朋友,交谈学术上的事情,你怎么把自己混同在一般物质生活中的人去了?’”(周锡光《追记吴宓教授》)周锡光再三解释,他才安静下来,并警告周锡光今后不许再做这类事。接着,他便把东西分送给别人。当晚,周在吴宓那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打地铺休息。第二天吃完早饭后,吴宓便又给周锡光上了一早上的课。足见吴宓对精神上朋友的要求远胜过对生活的追求,这正是孔子“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精神的具体体现。

吴宓在周锡光身上大概看到了继承他学术事业的希望,所以他把他的书稿交给周锡光保存,并教导他:“中文系毕业的学生不能书读得太少。”于是,他给周锡光开出一个从四书五经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非常完备的书单。

吴宓与周锡光之间的“忘年交”,既是一代学者对后辈读书为人的殷切期望的体现,也是追求孔子风范的吴宓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精神孤独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