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杀头,也不批孔”
吴宓生在一个以经商和仕宦为主,并逐渐向商业资本家过渡的封建家庭,从小受到系统的封建传统教育,饱读孔孟经书,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思想在他的大脑中深深扎根,进而对孔子产生了崇拜之情。但此时的吴宓对孔子精神、中国传统文化都是一种感性的认识,并不能从理性角度对其作全面的诠释。
1911年,吴宓走出秦地,剪下辫子,带着“堪笑井蛙言大海,愿从赤骥走风尘”的豪情步入清华学堂。他如鱼得水,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此时正值中国社会变革期,民国刚刚建立,袁世凯又妄图称帝,众多事情促使他更加关注人生,关切社会。在清华六年,他对中国儒学文化的认识由原来的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自觉追慕孔子的人格风范。然而,1917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狂潮使年轻的吴宓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他对这场风暴不愿轻易介入,但又苦于没有拯救临危的传统文化的利剑,为了摆脱心理上的困惑,寻求挽救民族文化的良方,吴宓告别故土,踏上了去美国的征途。
“吴宓奋臂出西秦,少从白穆传人文。”到了美国,吴宓深受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学说影响。白璧德认为中国儒学的人文主义传统是中国文化的精华,也是东西文化融合、建立世界性新文化的基础。吴宓在白璧德的理论中惊奇地发现了中国儒学、孔子精神的伟大之处,从而更坚定了他坚持传统文化的信念。1921年8月6日吴宓回国,并于次年1月1日与梅光迪、胡先骕等同仁创办《学衡》杂志。他积极写稿,参与论战,高扬孔子精神。
吴宓坚信孔子学说是中国文化的精华,绝不应和世俗,敢于坚持自己观点。他发表了很多赞扬孔子精神的文章,如1927年9月22日《大公报》载的《孔子之价值及孔教之精义》一文,全面论述了孔子学说的价值所在。他认为:“孔子常为吾国人之仪型师表,尊若神明,自天子以至庶人,立言行事,悉以遵依孔子,模仿孔子为职志,又藉隆盛之礼节,以著其敬仰之诚心。”“自新潮澎湃,孔子乃为人攻击之目标,学者以专打孔家店为号召,侮之曰孔老二,用其轻薄尖刻之笔,备致诋,盲从之少年,习焉不察,遂共以孔子为迂腐陈旧之偶像,礼教流毒之罪人,以谩孔为当然,视尊圣如狂病。”吴宓坚信孔子学说,“故今虽举世皆侮孔谩孔,虽以白刃手枪加于我身,我仍尊孔信孔,毫无迟惑之情、游移之态,必使世人对孔子及孔教之态度能至如此,则孔子方得为尊,而我对于孔教之责任,乃为已尽”。吴宓把尊孔和维护“孔教”作为自己的责任,并且阐明“孔教”如人人能信奉,社会国家世界均必获益。吴宓阐述孔子的价值有两点:一是孔子本身,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中心,以前数千年的文明靠他传播,以后的文化,也受他影响,可以说,没有孔子,就没有中国文化;二是孔子是中国道德理想的化身,人格标准的寄托,孔子一生历尽千辛万苦,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懈追求,尽管他有时穷到了“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境地,但他没有屈服,没有厌世,仍然笃志勉力,恪守善道。他对孔子这种精神非常赞赏,自觉地从中汲取精神营养。他说:“道德之要,在崇善去恶,从是拒非,取义轻利,而人格之成,实由模仿,必取法乎上,乃可免堕落。”因此,他有意模仿孔子的为人,以孔子人格作为标准,并高呼:“孔子者理想中最高之人物也,其道德智慧,卓超千古,无人能及之,故称为圣人。圣人者,模范人,乃古今人中之第一人也。”尽管尊孔给他惹来不少的麻烦,其身处“矢以孤身当百毁”之境地,但他毫不妥协,仍然坚持自己的信仰。
吴宓推崇孔子重视个体独立人格的思想,他自觉用孔子所说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等语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
他一生追求孔子所谓的“君子”人格,不管世态如何,从不欺己之志,主编《学衡》时期如此,在1971年全国“批林批孔”时期更是如此。
“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大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之勾当。他们大肆批判儒家,诋毁孔子。当时全国上下一片讨伐孔子之声,大多学者噤若寒蝉,敢于公开反对批孔的人寥寥可数,据说全国只有三位,吴宓就是其中一人(另两位是梁漱溟、容庚先生)。由于公开反对批孔,吴宓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有一次,造反派批斗他,他说:“批孔是骂祖宗,从20年代起我就坚持不批孔,宁可杀头,也不批孔。”结果吃尽苦头,但他尊孔之志不改,在这点上,他确实表现得有些“顽固”,不会见风使舵,但也恰恰是这种“顽固”,表现出他敢于坚持的真诚人格。
吴宓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批孔实质是对自己祖先的野蛮侮辱与嘲弄。他说:“我们信奉马克思主义,奉马、恩、列、斯为师。然余未见马克思辱骂歌德、席勒,更未见列宁、斯大林詈罗蒙诺索夫、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
一次,他看某报载联合国会场悬挂世界各国先哲的警句,其中也有孔子语录,而我国向联合国竟提出抗议的报道,他大为不解,愤怒地说:“此不啻邻里恭称尔之大曾祖父德高望重,而尔乃愤然作色曰:‘住嘴!汝胡说!我之大曾祖父乃恶劣卑鄙之流氓!’呜呼!炎黄子孙乃有丧心病狂以至于此者!”“宓愿公开大声疾呼:余坚决反对所谓‘批孔’之无赖行径。倘为此而如耶稣之钉上十字架,亦所心甘!”敢于面对全国山呼海啸般的批孔浪潮,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多么强大的精神和勇气啊!而他的精神正源于孔子的正直人格。他曾对他的密友说:“此绝非一时意气用事,实乃深思熟虑,理智之决定。眼见中华五千年文化毁于一旦,我辈焉能哺其糟而啜其醨?”他仍坚持他在20世纪20年代时的观点,认为孔子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象征,是中华民族高尚道德的一代宗师,践踏孔子即是践踏中华五千年文化,践踏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他以保护孔子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次,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一领导和他谈心,让他带头批孔。他坦诚地说:“宓为人憨直,从不做违心之事,束发受书,即宗孔子,方今已年近80,亦曾习西方学说,并亦研读马克思、列宁之经典著作,会通以观,深思穷究,更复对照马列经典,无法得出结论,孔子有害于中华文化,有害于今日之富国强兵,有害于今日革命如时下报刊所云。宓乃确知,批判孔子,尤其并林彪同轨而批判之,实为非是,认识如此,不敢伪饰,此乃宓之真心。”
他的这种坚持己见、矢志不渝的品格,与孔子的精神一脉相承。因此,他和孔子一样,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时代悲剧英雄。让我们用美学家李泽厚的一段话作为本篇的结束语:“(孔孟)那种来源于氏族民主制的人道精神和人格理想,那种重视现实、经世致用的理性态度,那种乐观进取、舍我其谁的实践精神,都曾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感染、教育、熏陶了不少仁人志士。”(《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吴宓正是这无数的“仁人志士”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