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日记,省身之语

拳拳日记,省身之语

吴宓先生在给清华外文系制订教学计划时就强调要培养学生多读书,力争使之成为“博雅之士”。他这样教育学生,自己更是这样做的。翻开厚厚的十大本,近四百万字的《吴宓日记》(这还仅是他前半生的日记),就强烈感觉到一种“博雅之士”人格魅力的强大感召,使你对这位道德君子产生由衷的仰慕之情。细读这本日记,确实令人受益匪浅。

记日记并非难事,但要坚持不懈,几十年如一日绝非易事,这便显现出人的意志力。正如吴宓在他日记(1910年)开篇写道:

天下之事,不难于始,而难于常,所以毅力为可贵也。日记,细事也,然极难事也。余作日记,始于丙午,迄今五载,无一年能完毕者……他日再辍与否,吾不敢知,惟当尽力继作,以求毋浪掷此可贵之光阴。

他把写日记看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对自己读书、为人的总结,是两个吴宓的知心对话,就如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因此,从他的日记中可见到他的为人、治学、读书的态度。正如他女儿吴学昭在《吴宓日记·后记》中说的那样:

父亲一生做事认真,而写日记可说是他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父亲曾说,他经常写日记,是“由于他的性情习惯”。写日记,他“感觉是自己对自己作交代,和自己进行着亲切的密谈;重读旧时日记,则宓可得到无穷的快乐和安慰”。所以,虽然他屡次因为日记所述的思想议论立场观点而遭到揭发批判;虽然常有人规劝他不要再写日记,以免累及亲友,他仍“执迷不悟”地要写。甚至在“文革”期间,身为“牛鬼蛇神”参加劳动改造之时,他照写日记不误。当时,他写一页,监管他的红卫兵便收走一页;再写再收,收了还写。红卫兵不胜其烦,后来干脆不收了,命令他把劳改队的要事统统写进他的日记,就作为“劳改队大事记”由他保管。他对写日记的执着,于此可见一斑。

可见,吴宓对写日记是多么看重,他是在用心、用生命写日记。尽管这些日记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给他带来很大的苦难,但他固守善道,终生不悔,就凭这一点,就可显现出他人格的崇高。

《吴宓日记》是一部真实记录“博雅”君子读书、为人、生活的著作。透过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位淡泊名利、终生学习的学者的精神风貌。正如他的学生、一代国学大师钱钟书先生在《吴宓日记·序》中所评:“(不才)读中西文家日记不少,大率露才扬己,争名不让,虽于友好,亦嘲毁无顾藉;未见有纯笃敦厚如此者。于日记文学足以自开生面,不特一代文献之资而已。”钱钟书用“日记文学”一词来评价《吴宓日记》确实很有见解。《吴宓日记》确实犹如他的传记,将他人生成长的历程形象地展现出来,塑造了一位不慕名、不求财、不为官、只好学的一代学贯中西的学者形象。

作者从1910年起一直写到生命即将终结的20世纪70年代,其中关于书的内容最为丰富。《吴宓日记》中几乎每天都记录着他所读的书名及读后感。如1911年3月14日“日记”写道:

午,阅《壮悔堂全集》共一函六册:计《壮悔堂文集》四册,《四忆堂诗集》二册。明末侯方域所著也。侯生风流英宕、慷慨不羁。读其文章,阅其著述,亦可想见其为人,余心甚折之。顾其初年,雅负经济才,不仅以文自豪,指讽时事,规划文略,至为恺切。及入国朝,乃穷隐一乡,日与二三故友,以文学道义相切磋,功名仕进之途,已绝意不复问津。其宗旨所在,于其文中(若《答吴骏公书》及《与张尔公书》言之最显)常明言之。吾又读其《郑氏东园》及《管夫人画竹》诸记,则朝宗故国之戚,兴亡之感,未尝一日去其心也。至若辛卯(顺治八年)一应省试,特略饰耳目以自解祸(是时当事欲案治侯生以及于父司徒公者有司,趋赴省试乃免)耳。岂真有意见功名于本朝哉!

此时,吴宓仅有17岁,但这则日记对侯方域的评价之准确,语言之精练,如同资深学者。接连几天日记,都记载读《壮悔堂全集》之事。

《吴宓日记》记载自己读书生活是第一内容,他把写日记作为练笔的好方法,很多在日记中所写的书评后来都成了他的主要诗文理论著作。如1915年1月6日写道:

晚,读《王临川诗集》,遇有感触之语,辄摘存之,得若干条。

荆公诗意境绝高,工夫亦到,而世人读之者,不如温、李诸集读者之多,实大憾事。梁任公先生作《政治家之王荆公》,推崇至极,而荆公之道德、经济、学术、文章,始大白于世。任公并表彰荆公之诗,所摘举固未能遍。以余论之,诗虽文章末技,然非有极大抱负,以济人利物为吾志者,作之必不能工。词工而义鄙,则终难期其必传。故学诗者,匪特学其诗也,必先学其人格、学其志向,而后成诗,则光芒万丈。诗不以人废,而人且藉诗以传。如荆公本经济家,初仅以诗文为余兴,然诗中,往往见其抱负之雄、愿力之伟,足可为法后生。以此旨读诗,则虽雕虫末技,亦可免于玩物丧志之讥乎?

作者对王安石的诗作了精深的评论,尤其能从政治、经济与诗的关系的角度予以评价,尽管还不够全面,但作为一个青年学生已是很了不起了。诸如这类读后感式的日记在《吴宓日记》里比比皆是,可以说,他的日记是记载作者读书最多的日记。可以看出,作者几乎天天与书为伴,读书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其次,《吴宓日记》表现出作者为人真诚,品行敦厚,时时充满了对自己的反省之语。如1915年11月5日写道:

余生平有最伤心之事,即余拙于言词,短于酬应,优孟登场,辄少成功,所谓出风头之才不足是也。人固以实是为贵,然既处社会间,即不得不以平人之眼光,为敷衍从俗之举。往往一己言动举止,人即藉是以决我之智力,影响甚大。乃以此弱点,常多失败,往往商事、晤人、演说、欢聚,先期筹思妥当,内蕴不乏,徒以当场见绌,声色遽减,不克尽如所期。近者年愈长,识愈敏,处事愈多,而此弱点,亦更深切著明,其伤余心实甚。常力求改进,终少裨补。

这里,年轻的吴宓已经知道对自己性格中的缺点进行反思,并力求改进,但收效不大。这正由于他为人本性真诚,所以随时应和的本领他是学不来的。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每当处理与他人关系时,他总是“损己利人,间亦多失望之事,然力自鞭策,必日日有裨于世,行乃不愧影、寝乃不愧衾也”(1915年4月24日)。他认为人处社会“犹撑舟而冲急流”,“无论如何,终当尽我心力,前仆后起,则大千世界,赖以维持”(1915年10月25日)。他主张“守身制欲”,培养自己高尚的情操。他说:“少年志士,尤当以守身制欲为急务也。至于制欲方法:(一)心当有所专注,或学问,或事业。(二)宜以高尚之思想,注意天然之美。(三)注意卫生清洁,并体操。(四)即必欲求消遣之道,如书画棋弈。习其一,不犹愈乎?”(1915年10月7日)由此可见,吴宓从年轻时起就对自己的品行要求很高,他一生力主真诚,不管做任何事都非常认真,有时甚至到了烦琐的程度,但正是从这些细小的事情中反映出他为人谨严的作风。如1947年11月10日写道:

晴。晨同君超入校。8—10上《世界文学史》课。次办公。领到《文副》42、43期稿费共三十万元。

下午3—5赴聘任委员会。

晚访煦。吴嫂购来鸡卵10枚($14500)。

他几乎把一天中的大小事情都写入日记,连保姆买几个鸡蛋,花多少钱都一丝不苟地记上,这恰恰表现出他的憨直、认真。也正因如此,他当时同学术界人士的交往也都被非常详细地写入了他的日记。由《吴宓日记》后面的“中文人名注释索引”可以看出他同学界名流的密切交往,这点又增加了他日记的史料价值。

就是这样的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他的日记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给他带来了悲惨的命运。但他并不后悔,仍然艰难地拿起笔继续写着日记:

今日已成中文系革命师生对宓等之揭发、批判会。所有发言,皆宣示宓等之罪状,严词责讨,大祸从此发作矣。夕,散时,命我等明晨6—8时作本教室清洁。

(1969年3月5日)

阴。晨,“请罪”及取早餐时,皆宣读今日特编之政策一束。上午学习,宣读“政治思想战线上一个新课题”[实即清华文件之(三)节],又命朗读五遍。

(1969年4月3日)

晴。宓3月6日来此时,自谓“恐难生还203家中”。今晨,总结近日之观感,成为三条,如下:(一)只要不斗争,生活万事足;(二)饮食(如煮鸡卵),可有可无;(三)群众之打骂,同人之责骂,悉当恭默忍受。今日上午、下午、晚,皆续撰交代(十八)批判宓一生的写作,未完。

(1969年4月7日)

(《吴宓专辑·吴宓日记摘抄》)

看着这些饱含羞辱、无奈、悲伤的日记,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位年逾七十,两鬓染秋,毕生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所受到的非人折磨,听到他悲凉的呐喊!然而,历史又是公正的,一时兴风作浪的小丑终于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坑,而吴宓先生的高尚人格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显其高尚!《吴宓日记》的顺利出版,并拥有读者之多,也正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