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
在撰写中国现当代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时,有一事不可以忘记,那就是:吴宓与陈寅恪(1890—1969)两位学者相交半个世纪的情谊。
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论语·季氏》)吴宓之于陈寅恪,陈寅恪之于吴宓,就是这样的益友。而就“多闻”而言,陈寅恪真说得上是“多才之士,才储八斗”,与吴宓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吴宓与陈寅恪相识、相交大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在哈佛大学阶段。前面说过,吴宓与陈寅恪认识,是经陈寅恪表弟俞大维介绍。陈出身名门,世代书香。他是江西修水人,生于1890年(光绪十六年)农历五月十七日,祖父陈宝箴系湖南巡抚,也是洋务派的中坚人物。父亲陈三立,光绪十五年进士,授吏部主事,曾参加戊戌变法,为同光体诗派主要作家,著名诗人。晚年居北京,1937年,日寇入侵,北平沦陷,他愤而不食,五天后去世。陈寅恪12岁随兄东渡日本留学,15岁因病回国疗养,17岁考入复旦公学,19岁毕业,由亲友资助赴德,考入柏林大学,21岁入瑞士苏黎世大学,23岁赴法,就读巴黎大学。1918年,先生28岁,入美国哈佛大学,学梵文、希腊文、巴利文。1921年,再度赴德入柏林大学研究院,研究梵文及其他东方古文字。1925年回国,经吴宓推荐,陈寅恪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1926年,时年36岁,尚未结婚,共在国外留学十多年。
吴宓与陈寅恪一经接触,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吴宓日记》记载,在哈佛大学期间,与陈交往密切,经常聆听陈发表宏论。如关于诗歌创作,“陈君谓,欲作诗,则非多读不可,凭空杂凑,殊非所宜。又述中国汉宋门户之底蕴,程、朱、陆、王之争点,及经史之源流派别。宓大为恍然,证以西学之心得,深觉有一贯之乐。为学能看清门路,亦已不易,非得人启迪,则终于闭塞耳”(1919年4月25日日记)。可见收获之大,感触之深。两人亦经常外出游览,如1919年6月14日,“偕陈君寅恪赴波城,并游波城美术馆。至夕始归”。6月21日,“午,偕梅、陈、汪、汤诸君,游Reservoir Lake”。陈,即陈寅恪,汤,即汤用彤。除国家大事、学问专业外,个人生活问题他们也经常交谈。当时吴宓正犹豫与陈心一女士的婚事,汤用彤劝说道:“婚事宜对症下药。”又云:“知足者乃有家庭之乐。”陈寅恪云:“学德不如人,此实吾之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又云:“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不志于学志之大,而竞竞惟求得美妻,是谓愚谬。”不久,吴宓在未见面的情况下,聘定陈心一女士,不能不说是受了这两位挚友婚姻观的影响——此影响波及吴宓一生,这恐怕是吴宓(也包括陈、汤)始料不及的。
此后吴宓在评论王国维时,不无感慨也不无深情地说:“……始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即于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不能悉记。”(《吴宓诗集·空轩诗话》)
第二,在清华大学(包括西南联大)阶段。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吴宓被聘为主任,主持全院工作。当时已聘请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三人为导师,吴宓又向曹云祥校长郑重推荐陈寅恪。当时陈远在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据说,曹校长问及陈学位、专著。吴宓据实以告:陈既无学位,又无专著。曹面有难色,后来梁启超愤而说道:“梁某人虽著述等身,但加起来也不抵他的三百字。”曹校长于是下决心聘任,吴宓曾有“介绍陈来,费尽气力”之语。
陈寅恪在研究院主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指导学生进行专题研究的范围是《年历学》《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比较研究》等。对他的教学、科研与饮食起居,吴宓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1927年6月,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震动了全中国,也使国学研究院陷入巨大悲痛之中。吴、陈二人除料理后事外,都写了挽联。吴宓还给《顺天时报》写了详细报道及挽诗。陈写了挽诗及著名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提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种“殉文化说”,较之一般人对死因的看法,深刻得多,确实有独创性。吴宓认为:“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陈寅恪君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吴宓诗集·空轩诗话》)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清华南迁,与北大、南开合组西南联大于昆明。吴、陈两先生辗转抵达昆明,历尽辛苦。“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弦歌之声不绝,两先生继续其教学与科研活动。1939年,陈寅恪受英国牛津大学汉学教授之聘,因太平洋战争爆发,未能成行。1945年,陈双目失明,赴英治疗无效,1946年返回清华。
第三,新中国成立后阶段。在极“左”思潮影响下,两人与时势都格格不入,一开始吴宓还力求改造自己,加以适应,但收效甚微。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中,吴宓写了《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一文,登在《新华日报》上。以后,高校停开英语课,吴宓也就很难施展才能,历次运动都是“运动员”,少不了挨批,科研也基本上陷于停顿状态。陈寅恪因双目失明(以后又腿骨骨折),好些政治活动难以参加;又因知名度太高,北京时有要人前来访问,广东党政领导对他多有照顾。因此,陈寅恪还能上课,还能继续写书。1958年,批判“厚古薄今”,郭沫若在写给北大历史系师生的一封信中点了陈寅恪的名,把他划在资产阶级史学家一边,陈自此再不登讲坛。
令人唏嘘的是,1961年秋,形势稍有缓和,年已67岁的老人吴宓,千里迢迢由四川至广州,看望挚友、年已71岁的寅恪兄。吴宓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无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而认为当前已遭遇甚大之困难,中国应走第三条路线,独立自主,自体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应一边倒,为人附庸。今中国之经济日困,而国际之风云愈急,瞻望世界前途,两大阵营之孰胜孰负甚难预卜,未来趋势如何,今尚难预言。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1961年8月30日日记)
“寅恪专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诚为人所难及。”(1961年8月31日日记)
临别时,陈寅恪又以诗一首相赠:“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果然这是两人最后一面,此诗终成谶语。
待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动,吴、陈两人均遭受残酷迫害。1971年,吴宓头顶“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两顶帽子,仍心向南国,记挂双目失明、腿骨骨折的陈寅恪的安危。他在梁平县“戴罪改造”,冒极大风险,径直去信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询问陈寅恪一家情况,读之令人肝胆欲裂。全信如下:
广州国立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赐鉴:
在国内及国际久负盛名之学者陈寅恪教授,年寿已高,且身体素弱,多病,又目已久盲。——不知现今是否仍康健生存,抑已身故(逝世)?其夫人唐稚莹女士,现居住何处?此间宓及陈寅恪先生之朋友、学生多人,对陈先生十分关怀、系念,极欲知其确实消息,并欲与其夫人唐稚莹通信,详询一切。故特上此函,敬求贵校(一)覆函示知陈寅恪教授之现况、实情。(二)将此函交付陈夫人唐稚莹女士手收。请其复函与宓。不胜盼感。附言:宓1894年出生,在美国哈佛大学与陈寅恪先生同学,又在国内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合大学与陈先生同任教授多年。1961年宓曾亲到广州贵校,访候陈先生及夫人(时住居岭南大学旧校舍内)。自1950年以来,宓为重庆市西南师范学院教授(1958年以后,在中文系)。但自1965年起,已不授课。现随学校迁来梁平新建校舍。覆函请写寄“四川省万县专区,梁平县,屏锦镇,七一房邮局,交: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吴宓先生收启”。
即致
敬礼
1971年九月八日吴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