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吴宓教授!”
“教授”,这是一个何等崇高、荣耀、令人肃然起敬的称号。人们谈起教授二字,脑子里便浮现出有德有才有学有识的人物形象,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功绩令人赞叹不已。
终其一生,吴宓只从事一项事业——教书,也只有一个头衔——教授。那是1919年,吴宓正在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上学,中国教育部所派“美国教育考察团”,由团长教育部代理总长袁希涛、副团长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陈宝泉率领,来哈佛大学所在地波士顿访问。经人介绍,陈校长约见了吴宓,表达了敬佩之情,并说他们学校英语科将办研究部,当即给出聘书,请吴宓任主任教授,月薪300元整。这一年,吴宓刚好25岁。到1921年,吴宓学成,准备回国,忽然接到挚友梅光迪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即国立东南大学的来信,谈到在该校任英语及英国文学教授,颇为志得意满。又说副校长兼文理科主任刘伯明希望他在美国的同学、知交能到东南大学来,作为他们发展理想事业的地方,现商定拟聘吴宓为英语及英国文学教授,月薪160元整,希望吴宓辞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职务,来南京聚首。梅光迪也知道,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月薪300元,相差140元之多。梅光迪信中说:“兄(指吴宓)素能为理想与道德,作勇敢之牺牲,此其时矣!”吴宓接此信后,“略一沉思”,即到邮局发出两通电报,一封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辞聘,一封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就聘。这年夏季,吴宓回国抵达南京,9月,东南大学开学,吴宓在英语系上课。27岁的吴宓,从此即以教授身份,出现于世人面前,开创他宏伟的事业。
自此以后,有关“我是吴宓教授”的故事颇多,有的令人喜,有的令人忧,更有的则令人悲。
那是1925年,吴宓重返清华园,服务母校。起先担任国学研究院主任,后主持外文系工作,又兼任《学衡》杂志总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可以说是名声大噪。有人写信给他,表达景仰之意,苦于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干脆在信封上写“北平吴宓教授启”,当邮政人员将信送交吴宓时,他颇为开心。“我是吴宓教授”常被他提起。这句话只是表明自己举世公认的身份,毫无自夸自大之意。
抗日战争期间,吴宓辗转到西南联大,有一天深夜,他走在昆明街道上,受到值勤哨兵的盘问,吴宓答道:“我是泾阳吴宓教授!”说也奇怪,这句话如同特殊通行证似的,哨兵竟然马上放行,未加阻拦。
1942年,由于学术成就突出,当时的教育部授予吴宓“部聘教授”的光荣称号。据说他对此事的态度是:“其实部聘教授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我感到荣幸的是与陈寅恪、汤用彤两位先生同时被聘。”部聘教授享受特殊津贴,接受教育部委托的审定学术成果等任务,其行踪须由所在大学随时报部备查。吴宓则希望“以部聘教授资格,在各大学巡回游行。每校留教一、半年,专讲宓所擅长之科目,以客卿自处,不涉校政,少触人事,固宓之所最乐为者矣”(1946年9月8日日记)。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未能实现,成为吴宓终身憾事。
1948年夏,吴宓任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驻汉口的法国领事派仆役到珞珈山,给吴宓送请柬,邀他赴宴。当时吴宓正与两位客人谈话,这个仆役仗洋人之势,把门敲得砰砰直响,吆喝着:“哪个是姓吴的,出来接东西,我是法国领事派来的!”吴宓被激怒,拿手杖在桌子上啪地打了一下,发出重重的响声,然后举杖走向来人,说:“我要打你!”又斥责道,“去告诉你们领事,叫他明天来给我赔礼道歉,因为他手下的人没有规矩。”“你就说我打了你,我是吴宓教授!”这番话掷地有声,吓得来人抱头鼠窜。此事不胫而走,传遍武汉三镇,后来越传越神,甚至失真,最后甚至有人传言洋人惹恼了吴宓教授,挨了吴宓两拐杖,还赔礼道歉的说法。
“文化大革命”期间,吴宓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受尽磨难。后又因反对批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可谓九死一生。1976年,时年82岁的吴宓,身患重病,被迫退休,无处安身,也无人过问。胞妹吴须曼由西安来重庆,从西南师大接吴宓回陕西泾阳,住租来的简陋民房里。后来吴宓病情急剧恶化,终至不起,弥留之际,仍疾声呼叫:“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我是吴宓教授,我要喝水!”……声声凄厉,令人惨不忍闻。这令人熟悉的“我是吴宓教授”一语,竟成了送终的挽歌。一代学人,晚景如此悲凉,多么令人悲痛!
吴宓自27岁起任教授,到84岁辞世,前后共57年。这57年,吴宓有过辉煌,有过失落,更有过苦难。教授曾是他的尊称,也给他带来过不幸。今天,“文化大革命”已成历史,雨过天晴,人们再来审视“教授”二字,却别有深意。在从前,它是何等荣耀,“我是吴宓教授”又是何等铿锵有力,震人心弦,充满了自尊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