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为人,追摹杜甫

学诗为人,追摹杜甫

作为诗人,吴宓先生的思想与诗歌艺术,犹如汪洋大海,接纳了古今中外诸多优秀文化的涓涓细流,其渊源来自于多方面。就其诗歌创作而言,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杜甫。吴宓的秉性和诗歌,都明显地带有从杜甫那里吸收来的营养。

吴宓在他的诗集卷首中曾说:“吾于中国之诗人,所追摹者三家:一曰杜工部,二曰李义山,三曰吴梅村。以天性所近,学之自然易成也。”其实,他最推崇杜甫,在他的诗文中,也多次提到杜甫。可以看出,他自觉地追寻杜甫的诗风,学习杜甫的为人,以杜甫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由此可以看出,杜甫对吴宓的深刻影响。

尽管杜甫和吴宓所处的社会不同,但在他们身上确实又有许多相通之处。他们都生长在一个具有浓郁传统气息的封建官宦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从而形成了他们兼济天下的人格内核。

杜甫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他的诗艺超绝,更在于他的人格高尚。当现实无情地嘲弄并揉碎了他的理想之时,他依旧坚强地充实着自己的精神,完善着自己的人格,终于成为古代中国士人的典范。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以天下为己任的生活目标,铁肩担道义的历史使命感,重精神轻物质的价值取向,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牺牲精神和对自我道德完善的顽强追求。虽经历种种不幸,但他没有因此变得偏激、冷酷、玩世不恭,而是始终保持着对人生的执着追求,对正义的热切呼唤,对天下和人民的深切关怀,对黑暗腐败现象的疾恶如仇。他那忍辱负重、上下求索的人生态度,对中国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激发着后来者鉴古而思今,见贤而思齐。

吴宓说:“故学一人之诗,必先学其人格,学其志向,则诗成乃光芒万丈。”(《吴宓诗集·卷末·余生随笔》)由此可以看出,他要学习杜甫诗歌,首先是学习杜甫的人格。他从杜甫身上学的不仅仅是作诗技巧,更多的是杜甫那种永不衰退的进取精神和坚忍不拔的顽强性格。杜甫的崇高人格感召着吴宓,从而塑造了他自觉以社会为己任的个性,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生“存心忠厚,秉性正直。甘愿吃亏,决不损害别人丝毫。言而有信,处处积极负责”。(《回忆吴宓先生》)正是这种品格,使他不论是主编《学衡》之时,还是“文化大革命”中坚持不“批孔”,都始终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绝不趋炎附势。这同杜甫“独耻事干谒”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宓说:“诗人存心济世,忧国忧民,常思大而怀远,宏识而博爱,然此亦非可以叫嚣虚伪为之,仍赖发于内衷之至情,如杜工部之‘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岂为求人之称赞而作此语。”(《吴宓诗集·卷末·〈艮斋诗草·后序〉》)。他强调诗人必须关注社会,忧国忧民,把握同时代的脉搏。这一品质,他仍是从杜甫身上学到的。他说:“诗词文章,均与一时之国势民情、政教风俗,息息相通。如影随形,如镜鉴物。苟舍社会,去生涯,而言诗,则无论若何的雕琢刻饰,搜奇书,用僻典,皆不得谓之诗。此古今不易之理,亦东西文学公认之言。昔人推尊诗史,亦以其善传时代之事物与其精神。”(《吴宓诗集·卷末·余生随笔》)他从杜甫诗中继承了杜甫关注人生、爱国忧民的精神,爱国主义精神成为他和杜甫诗的一个共同的主题。

杜甫是一位对祖国无比热爱的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爱国的忠诚,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同祖国命运的盛衰起伏相呼应。当国家危难之时,即使春花鸟鸣,引发的仍然是悲伤流泪。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可当他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时,便忘记自己的痛苦,一下变得欣喜若狂。“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人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国家的命运之中,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

吴宓同杜甫一样,自觉地将他的情感同国家的命运相联系,用诗歌表达自己对国家的热爱之情。当国运衰颓,民生凋敝,贼人误国之时,他痛心疾首;当外族入侵,国土失陷,当局一味退让,生灵涂炭之时,他怒不可遏;当我军将士英勇奋战,频传捷报之时,他欣喜不已。这些充分表现出一个现实主义诗人的胸襟。早在1911年,他在《辛亥杂诗》中就表现了强烈的忧国忧民思想和匡国济时理想。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乘机侵入中国,侵占了胶州湾,祖国的大好河山再遭蹂躏。吴宓先生愤然写下著名诗篇《哀青岛》,与失陷国土同哭。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大举进犯我国,由于当局奉行不抵抗主义,致使辽阔国土大片沦丧,人民流离失所。作为诗人的吴宓,更是怒火中烧。他以诗为武器,以自己主编的《学衡》杂志、《大公报·文学副刊》为阵地,积极宣传抗日思想。他在《空轩诗话·四十》中说:“九一八国难起后,一时名作极多,此诚不幸中之幸。以诗而论,吾中国之人心实未死。”上海“一·二八”之战后,吴宓热情地赞扬了国民党十九路军翁照垣将军在这次战斗中“守闸北,率先应战,守吴淞,凭废垒与敌死拒,使十九路军驰誉世界”,但就是这位功绩卓著的将军,却被解职,吴宓“惜其去”,又为国家失去一位名将而伤心,因而作诗歌以追送:“将军奋身起南纪,志挽日月回山丘。男儿报国自有道,毛锥弃去着兜牟。……吴淞江头夜一弹,杳杳无际遮飞舟……将军长啸指须发,剑气喷薄如龙浮。乾坤一掷箭脱手,眼底势欲无仇雠。”吴宓与翁照垣并不认识,他热情地歌颂翁,纯粹出于对其抗日功绩的崇敬,这也正表现出吴宓的爱国之情。1934年冬,日军大举入侵,华北形势危急,清华大学南迁,吴宓到火车站送学生,触景感伤,浮想联翩,写下了忧国忧民的名篇《送清华学生南迁》:

无言相对两心悲,相逢又是离别时。乱来难得常相见,别后呻吟各自知。车待发,泪先垂,北风一夜转凌其。君看今岁霜雪白,他年花开会有期。

诗歌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民族、国家命运的关怀,对日本贼寇的愤怒控诉,也表达出对抗日战争胜利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吴宓先生说:“杜工部所用之格律,乃前世之遗传,并世之所同。然王杨卢骆只知蹈袭齐梁之材料,除写花写景写美人写游乐以外,其诗中绝少他物。杜工部则能以国乱世变,全国君臣兵民以及己身遭遇,政治军事社会学艺美术诸端,均纳入诗中,此其所以为吾国古今第一诗人也。”(《吴宓诗集·卷末·〈学衡〉论文选》)他认为杜甫同“初唐四杰”最大的不同在于杜甫的诗关注人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而不是只知“写花写景写美人写游乐”那种无现实意义的无病呻吟之作。因此,他解释说:“凡为真诗人,必皆有悲天悯人之心,利世济物之志,忧国恤民之意。盖由其身所感受而然,非好为铺张夸诞也。如杜工部,如陆放翁,细读其诗,则谓之因公忘私也。”(《吴宓诗集·卷末·余生随笔》)吴宓注重诗歌的社会功能,他的诗歌也正是从这方面吸收了杜甫的现实精神。

杜甫继承了中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发扬了《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和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精神。他一生始终关切人民,反映人民的痛苦生活,并深刻地表达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要求。他那被誉为史诗的《三吏》《三别》,全方位地再现了人民在残酷的兵役下所遭受的痛苦,就连他那些反映自己流离生活的诗篇,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一个侧面。正如别林斯基所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正是这样伟大的诗人。如他的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从个人的遭遇写起,重点表现人民的痛苦。“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他明确指出劳动人民创造的物质财富养活了达官贵族,“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人民生活的现实给杜甫以深刻的教育,使他逐渐认识到个人的遭际“事小”,社会的不平“事大”。因而,他从人民出发,忠实地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阶级对立现实反映在他的诗里,从而使他的诗作闪耀着现实主义的光辉。

吴宓的诗歌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他所经历的时代变迁,在他的诗中都有反映。如他在1915年5月9日写的《五月九日即事感赋示柏荣》,痛斥袁世凯为做皇帝,同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了卖国的“二十一条”的可耻行径:“河山拱手让他人,一纸约章飞孤注。哀我将作亡国民,泪眼依稀看劫尘。十年歌哭成何补,千祀文物自兹沦。醉生梦死生亦贱,酣嬉尚思巢幕燕。”再如他在同年8月14日写的《咏史》诗二首:

六国何缘欲帝秦?局危南渡媚强邻。

纵横诡辩苏张舌,兄弟约和辽宋亲。

丰沛故人图后贵,陈桥拥戴想前因。

垂裳难击苍生望,扰攘兵戈禅代频。

谶纬朝前工附会,麟符螭篆总非真。

狐鸣篝火魔成幻,黑水白山龙见身。

汉司马迁独辟异,渐台新莽尚邀神。

星河黯淡天无语,冯道谯周是佞臣。

(《吴宓诗集·卷三》)

这两首诗,名为“咏史”,实为“讽今”。年轻的诗人以饱满的激情和犀利的语言,讽刺、抨击了袁世凯的倒行逆施,抒发了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再如《过打磨厂见人力车夫倒毙于途多人围观》一诗写道:“凄然道左一尸横,暑热缠身尚急征。坏灭无常伤造化,勤劳仍匮叹民生。能甘事畜完天职,未得猖狂窃世名。贵贱贤愚同荡析,阎浮界外尚清平。”(《吴宓诗集·卷九》)诗人以极其同情的笔触,抒发了他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黑暗社会的控诉。

吴宓曾说:“古今最大之诗人,皆能以其一生经验之最大部分写入诗中,而所写入者,又适为最重要、最高贵之部分。凡比较任何二诗人,皆可以其全集中所包含之经验之量与质定之矣。”(《吴宓诗集·编辑例言》)比较吴宓与杜甫之诗,他们都能以其经验入诗,而这种人生经验,就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也正因此,他们都成了文学史上的伟大诗人。

吴宓认为杜甫在这方面堪称楷模,他所用的格律也是前世流传下来的,但他能将自身的真实感受入诗,所以吴宓称杜甫为“吾国古今第一诗人”。吴宓特意强调说:“李白亦文学改革家,然以李与杜较,则李之材料枯窘,多篇如一,故其诗常有重复之病,真在杜下,不待辩矣。”因而他大声疾呼:“今欲改良吾国之诗,宜以杜工部为师。”(《吴宓诗集·卷末·〈学衡〉杂志论文选录》)他不仅这样呼吁,也是这样做的。如果我们把他的诗同杜诗进行比较,不难看出他模仿杜诗的痕迹。

但一味地模仿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在模仿的基础上再创新,才会创作出佳品。吴宓在这方面,可以说给后人树立了榜样。他的诗从杜甫入手,又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可谓悟出了诗家三昧。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吴宓无论从人品还是诗风上,都同杜甫有相通之处。他从“诗圣”那里领悟到人生的真谛,获得了诗家三昧,从而成为一个关心时事、济世忧民、真诚坦荡、富有正义的诗人。从他的身上,我们也看到了中国优秀文化的魅力。他就是吮吸这种文化汁液长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