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写“传奇”抒情志

少写“传奇”抒情志

吴宓先生出生在一个以经商和仕宦为主,并向商业资本过渡的封建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古典诗词的熏陶。他的嗣父吴仲旗同于右任等共事,是一位“博学能文、秉性刚直”的人士,这对形成吴宓为人正直、刚烈不阿、理想远大的人格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吴宓先生在他的诗集扉页上就郑重地刻上嗣父的训语:“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仲旗公希望儿子近智、行仁、知耻,具备君子人格,又具有不畏一切、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这对吴宓从小立大志、关心社会、培养自己超卓的品质作用极大。

如果说仲旗公给予吴宓的是思想精髓,那么他的姑丈陈伯澜则是给吴宓幼小心田播下诗歌种子的第一人。吴宓曾说:“予少学诗于三原陈伯澜姑丈。”陈伯澜是一位国学素养精深、能文会诗的先生,他思想开明,吴宓称他是“前辈中最新之人”。他教吴宓学习杜工部、李义山、吴梅村诗,使吴宓从小打下了坚实的古典诗词的基础,是他把吴宓引入了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殿堂。1908年,14岁的吴宓所作的《思游》一诗,已显露出他的超卓诗才:

探胜寻奇志四方,四旋斗室愿难偿。

七龄愚昧全辜负,沪上南游一载长。

1909年,对前途充满理想、为表达自己报国之志的英豪少年吴宓,与三原表兄胡文豹等创办《陕西杂志》,由西安公益书局印刷发行,稿成三期,因经费不足只出版了一期,但可以看出青年人那颗骚动的心。

1910年,可以说是吴宓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他抱着学习西方、振兴中华的宗旨,到西安参加清政府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设立“游美肄业馆”在陕西的考试,结果以优异成绩考取“留美第二格学生”。此时的少年吴宓是多么自信、兴奋。为了表达自己的这一大志,暑假期间,吴宓创作了他第一部戏剧作品《陕西梦传奇》,可惜这出戏仅写出了第一出《梦扰》,写一位青巾儒服的小生,自称“俺乃泾阳吴生是也”,因“国事日非,危机渐启。我陕西虽地处僻隅,亦难号称太平。碧天阴霾,惊俄鹫之欲下;黑酣醉梦,哀秦廷之无人。是俺去岁七月,曾与潜龙诸君,组织《陕西杂志》。欲凭文字,开通民智;敢借报纸,警醒醉心。”可是由于缺乏人才,又缺少资金,《陕西杂志》仅出一期便告夭折,“说来煞是伤心”,从而引起吴生的悲叹。传奇开头用《声声慢》:“半床斜月,几阵微风,倚枕总是无眠。睡意才侵,梦魂早入邯郸。依然招我旧友,再续结杂志因缘。犹记得,案头挥毫处,文字连篇。又见印刷发售,把佳作名论,广布流传。那堪南柯乍醒,被横枕残。始知半夜经营,都在缥缈虚无间。仍是皎皎明光,影照窗前。”抒发他当时壮志难酬的情怀。

显然,《陕西梦传奇》的主人公吴生正是吴宓自己,戏剧所细腻刻画的也正是他办《陕西杂志》的过程及停刊的痛苦心情,表现出胸怀壮志,才华出众,但因经济拮据,难以使刊物继续办下去,不能使“佳作名论,广布流传”的痛苦心情,这正表现出当时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壮志难酬的心境,在当时颇有现实意义。

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尽管该戏仅有一出,但也表现出青年吴宓扎实的古典文学的功底,戏剧没有冲突性的人物,可以说是一出独角戏,由吴生一人表演,实际上是表现吴生内在的报国救民思想和外在的难以实现的矛盾:

杂思萦愁曲,展卷向案端。那厢精帙巨册,忽映我眼帘。这是《陕西》旧稿,曾费几多心血,经营臻完全。泪痕湿锦字,墨花舞素笺。(到今日啊!)事业空,岁月度,故纸残。寸衷明镜,何处常来一念牵。人有成功失败,事有破灭建设,强必古所难。勿堕十年志,且扬万里鞭。

(《水调歌头》)

这段唱曲,将吴生的内心世界充分展示出来,忆事、写景、抒情融为一体。特别是最后两句表现出他面对困难不甘沉沦的坚强斗志。

《陕西梦传奇》在文字上也有特色,遣词造句,富有文采,既活泼灵秀,又对仗严整,“用事引曲丰富准确,韵律平仄颇谙规矩”。(马家骏语)很难想象它出自一位17岁的少年之手,可见他古典诗文的素养深厚与文学才华的超然卓立。

1913年,年仅19岁的吴宓创作了他第二部传奇戏剧《沧桑艳传奇》,这部戏取材于美国诗人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的长诗《伊凡吉琳》。这首诗主要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主人公伊凡吉琳是加拿大东南部阿卡迪奥地区的一位漂亮少女,这个地区原为法国殖民地,1713年法国被英国打败,此地遂割让给英国,但村民不服。1755年9月4日夜,英国统帅温斯洛以“人民暗附法国”为由,包围全村,就在伊凡吉琳即将和她的恋人嘉布里尔结婚时,英国军队以莫须有的罪名收缴了阿卡迪奥村民的全部家产,并勒令他们全都迁徙到遥远的地方。戏剧以此为背景,描写这对即将合欢的新人不幸走失,生离死别。伊凡吉琳忠于爱情,她历尽千辛万苦,跑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嘉布里尔,后来她终于在一个医院里找到了自己的丈夫,此时嘉布里尔已是一位两鬓斑白、濒于死亡的憔悴老人。这个悲剧故事同辛亥革命前动荡的中国,人民生灵涂炭的情形极为相似,这正是吴宓由此所产生强烈共鸣的原因。

在《沧桑艳传奇》开篇,吴宓写了很长的一个序言,可以说是他对《伊凡吉琳》的总评价。他说他喜欢《伊凡吉琳》主要基于对主人公遭遇的同情:

《沧桑艳传奇》之用意,非欲传艳情,而特著沧桑陵谷之感慨也。夫人生于安乐,而死于忧患,此其遇可悯也。飘泊终身,不得所偶,此其志可悲也。誓指皦日,抱恨终天,此其节可伤也。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堕泪成血,望夫化石。三生魂断,千载神伤,此其事与迹,尤可痛也。若是者,此篇咸具之。而其可悯可悲可伤可痛者,则尚未至其极。其极云何?曰,沧桑陵谷之感而已。人生何不幸,乃至国破家亡,宗庙为夷,社稷为墟,田庐室墓,付之灰烬。父母戚族,流亡转徙,不知其所。己身亦遭放逐,飘泊终身,含辛茹苦,茫茫大地,无可托足……若此篇所叙,则以茕茕弱女,孑然孤身,而当此最愁惨绝望之境,使其身历种种。而人间无家无国之景象,亦将借彼而显。斯岂非情之至悲惨者,而谓其无可传之价值哉!

吴宓又把《伊凡吉琳》与《桃花扇》作比较:“此(《伊凡吉琳》)缠绵之情,丽以哀艳之辞,以传其事,而兼写阿卡迪奥村遗民之奇痛。此与《桃花扇》同其用意,同其结构,故亦蔚为雄文。其足以动人者,盖有由矣。”吴宓认为《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以明末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悲剧,引发人们对明亡历史的深思,这正是《桃花扇》伟大之处。而《伊凡吉琳》恰恰也具有这一功能,所以吴宓对其大加赞赏,认为《伊凡吉琳》“其构思,其用笔,其遣词,胥与我有天然符合之处……夫是篇以其体例论,有起有结。文区二部,部为五章,固与我国传奇之体,无稍出入。至以其文论,尤属高尚其意,曲折其笔,瑰玮其词。即在我国,亦难多得”。

《沧桑艳传奇》原本打算写十二出,可惜只写了四出,《传概》按照原诗序写成,但吴宓又根据自己意思加以增删。戏剧一开场,副末扮演亨利长卿上场唱道:“苍莽松林千年老,败叶残蛩,满地鸣愁恼。陵谷劫残人不到,高山流水哭昏晓。商妇弦绝伶工杳,片羽只鳞,旧事传来少。今我重临蓬莱岛,原野凄迷空秋草。”开场诗渲染气氛,情景交融,然后亨利长卿自报家门,按照传奇的写法,《传概》概括全剧梗概,铺陈全剧情调,吴宓按照中国民族情调、艺术形式恰到好处地将朗费罗的浪漫情调表达了出来。

第一出《禊游》由原诗第一章写景改成,写男女主人公郊游相遇,产生恋情;第二出《缔姻》写双方父母给儿女订婚;第三出《寺警》补叙英军侵入,阿克地村被抄封。尽管吴宓仅写了四出,未将《伊凡吉琳》改译完,但仍显示出他超人的戏剧才华,表现出青年吴宓远大的政治理想和精神境界。

吴宓留下的两部传奇作品,尽管是“缺篇”,但就这几出戏仍然可以看出,青年吴宓关注社会,作品善于反映民族、时代精神,这点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铸造了他独立的个性。

从艺术上讲,他的传奇作品尽管是他青少年时的习作,但可以看出他国学底子的深厚,古典诗词的功力,尤其是他改译的《沧桑艳传奇》更是备受人们的赞同。朗费罗是美国19世纪浪漫派大师,他的诗语言精美,知识丰富,英语功底一般的人很难读懂,吴宓能把它改译成我国明清盛行的戏剧形式——传奇,足见其英语、中文的水平。正如程麻先生所说:“当时能直接阅读外国文学作品者寥若晨星,人们对外国文学所知甚少,于此更可见吴宓的不同凡响,当时人们大都热衷于林纾的翻译小说,读外国作品以猎奇、消遣者为多,肯如此品味咀嚼,并能与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比较,不仅赖于见识卓特,而且有赖于一定的文学功力。”(《第二届吴宓学术讨论会论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