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知己,文字因缘

诗歌知己,文字因缘

王荫南原是沈阳一家报社的编辑,是一位具有强烈爱国思想的东北青年诗人、作家,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北京,积极进行抗日救亡工作。他创作了大量的爱国诗词,但发表的不多。

吴宓也是一位具有强烈爱国思想的诗人,常言道:“惺惺惜惺惺。”1933年,一个偶然机会,王荫南通过朋友潘伯鹰(号凫公)介绍,将他的诗作送给吴宓。吴宓此时正兼任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以此为阵地,多刊登抗战诗词,“以鼓舞士气而发扬国魂之佳作鸿文”。因此,吴宓很快将王荫南的《沈变纪事诗》及杂文合为一册,选登于《大公报·文学副刊》,后来又将它汇编为一卷,重新刊登在他所编的《学衡》杂志第79期。吴宓同王荫南的交往纯属因诗文而起,并结为挚友。他谈到初读王荫南诗的感受:“宓既读王荫南之诗文,深为惊佩。虽未谋面,已于君之品格及性情气概,洞见无遗矣。”1933年6月的一天,吴宓听说王荫南来到北平,他马上用请柬恭邀王荫南到西长安街大陆春饭庄吃饭,作陪的还有当时知名教授缪钺、贺麟、叶麇诸等知友。吴宓回忆他第一次见到王荫南的印象:“君(王荫南)最后至,长身伟岸,布衣健谈,英爽之气逼人。宓于是初见君,深为心倾。后,觉君‘粗豪意气陈同甫,慷慨悲歌陆放翁’之句,自状平生最合。”这次见面,王荫南给吴宓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两人也互引对方为知己。从此以后,二人互赠诗歌,结下了深厚的文字之谊。

1933年12月30日上午,吴宓正在伏案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313期),忽然收到报社快函:“社务会议议决:文学副刊即行停办。”吴宓于是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终刊号上发表王荫南《癸酉咏怀诗》50首,并加编者按语,对王荫南给予高度评价:“北辽之王荫南君,为吾国诗界光明楮柱。亡国破家,惟得此以自慰而已。”1935年1月《吴宓诗集》印成出版,吴宓在其诗集附录《空轩诗话》中把王荫南列入第四十六条,并选录《癸酉咏怀诗》10首。吴宓把诗集赠送给当时在九江、后调往武汉的王荫南。王荫南对《吴宓诗集·空轩诗话》进行了认真研读,并加以评论。吴宓对王荫南的评论非常珍视,特别是王荫南对他的评价,吴宓“视为殊荣”。

雨生(僧)仁兄大鉴:大集至浔阳时,值吏事迫琐,匆匆一阅,未及评读,近来尘务稍清,独居无偶,子夜寒灯,再三抽绎,虽燕雀之智未喻天高,而鳞介之伦或窥海大,又见序论附录,足下虚怀若谷,惟求增益……窃谓足下于文学之工作,批评胜于创造,于诗理胜于情。要以得于西人者为多……故弟论诗之主旨,因以民生社稷为极则,然绝不敢摒弃山川女人……天下国家,与诗人合而为一。诗人一身,四气皆备。诗人一身,万物俱托,而当国乱之时,则以秋气为独多,悲歌为独盛……

从以上所摘片语,可以看出王荫南确实是一位很有思想、诗才、精通诗歌理论的诗人,他对诗歌有其独到的见解。在信末,他附了一首长诗,回顾中国诗歌发展的历程,从“李白杜甫不复作”,直写到“吴生(宓)奋臂出西秦,少从白穆传人文,十年执笔持正论,一扫俗耳如秋蝇”。他对吴宓大加赞扬,并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意。在信的末尾,王荫南特意写道:“读大集既敬吟长古,献之座右,以志文字因缘,且述私怀仰慕。”

1936年春,王荫南回北平。当时张学良任“西北剿总副司令”,率东北军驻扎西安,王荫南由卢广绩、荆有岩推荐,任张学良将军总部秘书,吴宓当时并不知道此事。同年,他收到王荫南由西安寄来的诗作4首,特别是诗最后两句“只应化作苌弘血,碧染辽沙照沈京”,表现出王荫南高洁的气节。西安事变后,王荫南隐居北平,寂寞读书,不见一人,生计十分困难。直到1937年4月,吴宓才得知王荫南已回北平,便邀请王荫南在北平东安市场内五芳斋晚餐叙谈,各抒所怀,这也是吴宓与王荫南的第二次会面。当晚回清华园,王荫南连夜作诗7首,题为《丁丑春二月,喜见雨生(僧)兄于燕都》。

(一)

未见酷相思,相见语不倦。

孰谓朋友情,乃如男女恋。

君颜稍老苍,服义尚强健。

余岁即方刚,中心折百难。

世途多阻疑,人情易冰炭。

文章既累人,声名复贾怨。

形迹骤相亲,恐遭敌者讪。

悲欢万种肠,社稷无穷愿。

如何三载离,倾襟罄一饭。

(七)

岳岳泾阳吴,倔强我所敬。

一面已倾心,再见觉逾胜。

我生不妄交,有之即性命。

百年三万朝,因缘与永证。

呜呼自东归,寒暑易时令。

闭门非绝宾,客自断车乘。

食藿恒终朝,著书时及瞑。

……

这些诗歌,饱含着王荫南对吴宓的崇敬、赞赏之情,也可以看出二人深厚的情谊。

1937年7月5日,吴宓清晨从清华园搭车进城,同王荫南在西单的一个糖果店会面,共进早餐,然后同乘公共汽车前往西山。他们一起游灵光寺,登山畅谈,说诗论文,情感甚笃。傍晚,吴宓送王荫南到城里,然后搭乘晚班校车返回清华园。王荫南在《丁丑日记》中对此事有生动描述:

时日色已夕,欲赶汽车,驰下山。在休息处吃茶,雨僧出山西常燕生论诗旨及余春日赠诗七首,重读曰:“君诗实佳,即如‘悲欢万种肠’,人人皆言得,而‘社稷无穷愿’,则他人道不出也。”余因与雨僧畅论诗旨,座客皆为之惊咤。车久不至,侍者乃近曰“已无车矣”。乃乘洋车归。雨僧必欲送我还城,谊至可感。时斜阳西下,山影倒映,浓淡相间。草树晚青,蝉声纷喙。雨僧坐车厢中,频诵我诗,心益感之。九时始至西四,雨僧初犹欲请我同餐,以时不及,遄返清华。问之,知清华包伙,八时半即已结束。雨僧曰:“欲在城中留宿,一人殊寂寞,怅触前情,必不能眠,不如归去,室中尚有二香蕉可啖也。”

这天晚上,王荫南作《西山纪游诗》,第二天早上寄给吴宓,吴宓于“七月七日”早晨收到,正是卢沟桥事变之日,吴宓后来写文回忆起此事,甚为感慨。

八月二十八日战后,平津沦陷。宓入城居姑母家中,仍时往清华园。十月十三日,日军入据清华园,十一月七日宓携友生离平至津,航海南下,赴长沙国立临时大学任教。十月曾见王荫南二三次,不能多谈,时君为私立念一中学国文教员,示宓近作《移居》诗七律,词旨悲酸,寄托遥远,宓濒行,又承相送,遂成永别。二十七年(1938)在昆明,或宓见故都报纸,有“一叶论文学”,颇赞许宓,知系君所为,呜呼,缘居于此,不烦赘词,世之负气节而真爱文学者,读兹所录王荫南君之遗诗数篇,可以知君之才与志,而并知宓之悲矣。

以上引文,正是吴宓得知伟大的爱国诗人王荫南于1944年被日军杀害的消息后所写的长篇怀念文章《悼诗人王荫南烈士》一文中最后一段。从他们平生交往留下的大量诗文来看,这两位诗人的交往建立在各自对对方才志的钦慕上,是诗歌将他们从素不相识者而结为诚挚的朋友。正如王荫南的儿子王黎所说:“他们之间真是‘我生不妄交,有文即性命’‘未见酷相思,相见语不倦。孰谓朋友情,乃如男女恋’,‘悲欢万种肠,社稷无穷愿’。王荫南写给吴宓的赠诗中,描绘两人真挚交往的情景触目皆是,生动感人之句,诵读之中每催人泪下。”吴宓“论文交友,完全摒弃世俗以出身、地位、名分划分亲疏等陈腐观念,不存地域、门户、派系之偏见,而升华到诗人的纯真感情”。

从吴宓同王荫南的文字交往中,可以看出吴宓高贵的品格。他平生好读书,喜作诗,所以对有才气、重气节的王荫南十分钦佩,读其诗而佩其才,见其人而尚其志,终究结成文字之交,堪称君子之交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