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完全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出的小酒吧(反正不会是我自己走出去的),不过,我却知道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两个后遗症,即我从此见不得两样东西:赌具和酒杯。只要一见到赌具,我的两眼就发黑;而一见到酒杯,我的眼前就高高耸起四只硕大无朋的酒桶。一帮工友闲来没事便缠着我打趣,他们不再敬畏我的“赌品”(因为我那天实在没法解决那四大桶酒)。我简直想不通,打赌时还可说是因为欧阳严肃运气太好,但后来运到的四桶酒又是怎么回事?他难道能未卜先知?最高兴的要数阿咪了,她说真好啊,你现在又不沾酒又不沾赌,你现在身上除了男人的汗味再没别的气味,欧阳严肃实在是个大好人。
“去你的!”我被她幸福的话语弄烦了,“是啊,我不喝不赌,我是好男人。可是一个男人不喝不赌又活在世上干吗?”
在阿咪面前我一向比较随便,大家都知道是她来贴我的。虽说这有时也让我觉得挺神气,毕竟阿咪蛮漂亮,是我们的码头之花,但我总觉得自己对她没有那种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也许因为我曾经是个哲学硕士,而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这片码头。那时,我正是一个阿咪所说的那种好男人,第一次听见老教授说“我们为人类而思考”时,我甚至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那时候,我在心里还纯真而虚幻地勾画出了一个白衣长发、站在高处的女孩,并莫名其妙地爱着她。后来,当满脑子的辩证法都无法证明我有权吃饱饭的时候,我便来到了码头开吊车,我安排脑子里的辩证法去见鬼,安排“为人类思考”去见上帝(这事本来就归他管),安排胃去喝酒,安排手去玩牌。但是,我竟然安排不了那个虚幻的她。我试过很多次,我诅咒她云一样的衣衫,诅咒她云一样的长发,我推她,搡她,打她,但她还是站在那里,默默地含泪看着我,令我无从逃遁。那种时候除了去喝去赌之外,我根本别无选择,可现在,我仅有的两样乐趣都被剥夺了,而且还失去了“赌品”,这个该下地狱的欧阳严肃!我决定了,我要找上门去教训教训他。
“欧阳严肃,你给我出来!”我双手叉腰威风八面地站在欧阳家的那幢洋房前大吼。阿咪站在我身旁,一副死党的模样。
“我本来就在外面,怎么出来?”
我悚然回头,原来他就在我们身后。他说:“我刚回来。怎么?是来教训我还是有问题想不通来向我请教?”
我脸一红,避开他充满洞悉意味的眼光,“当然是……教训!”
“我又没做坏事。如果你想教训我就请回,你那个块头打赢我也不算光彩,如果想问点东西就跟我来。”说完,他径自走向房门。
我一愣,阿咪推一下我的肩,“怎么办?”
我硬着头皮说:“先进去,再……教训他。”这次我没脸红,反正我说什么阿咪都信。
早听说欧阳家族是物理学世家,出过好几位诺贝尔奖得主,进得房来,方知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古典风格的家具,许多国家元首、宫廷皇室赠送的纪念品以及各式科学奖章庄严地搁置在厅柜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放置在透明密封罩里的真人大小的纯金塑像,我知道这是欧阳洪荒——欧阳严肃的父亲。这是全球科学界的最高奖,最初是为征服癌症的人设立的,至今获此殊荣的不过六七个人,而又只有欧阳洪荒是在活着的时候得到这种奖励的。塑像上的欧阳洪荒正襟危坐,目光中透着一股家族的荣耀与自豪。
“如果我没记错,大家都叫你夕哥对吧?”欧阳严肃开口道。
“叫我何夕就行了。”
“那好,何夕,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没有人会真的认为自己在一天之内连撞几次鬼。你想知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我知道自己再掩饰就太虚伪了,“就算是吧。”
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其实那天你完全落进了我的圈套,照那些赌法你包输不赢。”
“不会吧?我觉得都是对我有利的呀!”
他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说详细一点。第一次我叫你从两黑两白四个瓶塞中摸出两个黑的,初想是有三分之一的把握,应该是一赔二才公平。但这只是错觉,这个过程的真实情况是分两步。首先你必须摸出其中的一个黑色瓶盖,这是二分之一的把握,然后,你必须从剩下的两白一黑中再摸出一个黑的,这是三分之一的把握,两者相乘,总的把握只有六分之一,应该一赔五才是公平的,所以你自然会输了。再说第二次打赌,假设当时在场人数为四十七,我赌这些人当中有两人生日相同。这个计算要麻烦点,首先从第一个人说起,如果不考虑闰年之类的因素,他与另外四十六个人中的一个人生日相同的可能性便是46/365,换句话说,他与其他人生日都不相同的可能性则是1-46/ 365=319/365。同理,第二个人与其他人(除第一个人外)生日都不相同的可能性则是320/365。第三个人是321/365,最后一人则是364/ 365。我们将这一串数字相乘,最终将得出在现场有四十七个人的情况下,所有人与其他人的生日都不相同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四左右,也就是说,其中某两个人生日相同的概率竟然高达百分之九十六。想想看,这么大的可能性你能不输吗?”
虽说我的脑袋正逐渐变大,但总算是听明白了,可我还有个问题,“就算是这样吧,但是,后来的四桶葡萄酒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四桶酒?”他愕然了。
我这才想起酒运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于是我简要说了下情况,只略去了我晕倒的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半天才缓过气,“这个嘛,也可以称得上是计算出来的概率。”
“这怎么可能?”
“你当然不信。但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就和量子力学结缘,同时再注意一下小酒吧的规模、客人数量、酒的种类及储备量,你也可以估算出那晚老板购进葡萄酒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过,”他忍不住又笑了,“我实在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要不我也不会打这么整人的赌了,真对不起。”
他的歉意很真诚,我陡然有种面对老朋友的感觉,于是我也笑了,说:“没关系。”
我刚说完便觉眼前一亮,是她,那个像风一样的姑娘进屋来了。看见我们后,她有些吃惊,我觉得她吃惊的样子真是柔媚极了。
我站起身,“你有客人,那我们先走了。”
欧阳严肃对那姑娘说:“白玫,你先坐着,我送送客人。”
在大门外道别的时候,欧阳严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仰头大笑起来,然后他狡黠地对我眨着眼说:“我又计算出一件事情的概率了。”
“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欧阳严肃强忍住笑说:“我现在能够百分之百地肯定,你那天一见到酒桶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