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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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滴酒不沾六个月后,我终于又酩酊大醉,本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喝酒的,但我现在才知道任何事情都只是概率,我最多只能说自己有多大概率戒酒而已。阳光下的沙滩一片金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沙滩上情侣们的嬉戏声此起彼伏。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一切都好笑极了,我一边笑一边喊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之外传来的。

“你们玩得倒是高兴啊,你们知不知道说不定马上就有一颗彗星掉下来砸死你们?你们还乐,你们还不跑?什么?不可能?外行了吧,量子力学说没有不可能的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概率的。哈哈……概率……”

我又灌了一口酒,这时,我听见身旁一个男孩握住一个女孩的手说:“我永远爱你。”阳光下,他们的脸庞明净得有些透明。我更乐了,我跳到他们中间猛地扯开他的手,“又说外行话了不是,应该说你又爱她又不爱她,你们现在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你们都是结过婚的正在初恋的丧偶的独身主义者。这才准确嘛!世界本来就是混合的!哈哈哈……”

我没说完便被一拳打倒了,然后便有很多人围过来,我看见他们的拳头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之后我便听见了阿咪由远而近的嘶喊,我觉得她的声音飘摇隐约,如同断线的风筝。

突然间,一阵透体的冰凉让我清醒了,清醒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被阿咪拖到了海里,她一边哭泣一边朝我身上泼洒着海水。我怔怔地和她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带着哭腔对我说:“快去看看欧阳严肃!”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了喝酒买醉,我竟把欧阳严肃置之一旁。其实我应该有所觉察的,他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把真相告诉白玫却轻易就告诉了我,而且几天以来他采购了许多奇怪的元件,这明显是反常的,而我却大大咧咧地跑出来撒酒疯。阿咪说我走后不久便来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在欧阳家见过的那尊金像上的人,欧阳严肃一见到他就反锁了门,之后不久,墙上的电表便开始疯了似的飞转。

“你先回去,我去找白玫。”我抹了下额上的汗,“除了她,我想没有任何人能起作用了。”

在医学院的精神病理系找不到白玫,我像一枚火箭一般在楼宇间横冲直撞。过了半天,我才想起应该问问别人,于是,我拦住几个一路闲聊的女主,问她们知不知道白玫的行踪。她们立刻讪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她呀?已经脱离精神病理系了,现在她感兴趣的是,嘻嘻,男性生理。没准儿这会儿正在男性生理实验室里搞解剖呢。”

我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把拳头打到她漂亮的脸蛋上去。我已没有时间了。

在充斥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室里,我终于找到了白玫,她安静地工作着,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她的样子,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何夕,”她看见我了,“什么事?是欧阳要你来的吗?他出事了?”

我费力地想故作轻松地笑一下,但我实在笑不出来,末了,我终于像一道不堪重负的匣门一样拉起,对她讲述了全部的真相。白玫先是诧异,继而惊骇,末了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全明白了”,便摇晃着向外奔去。我怕她摔倒,忙跟上去想搀住她,但我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她。

刚赶到海边我便愣住了,我看见一团紫光从屋子里透出,而后一个被光晕笼住的人形缓缓地从屋子里移了出来,但屋子的墙壁却又丝毫无损。我陡然记起欧阳严肃说过,两堵墙之间的量子在理论上是可以越墙而出的,即便它并无足够的能量。

欧阳严肃的身躯停了下来,如同一个奔放的“大”字,他的手脚上缠满了导线,光晕使得他的脸庞有些模糊。

白玫嘶哑地呼喊起来,我想不到这么凄厉的声音会出自白玫,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来自黑森林的巫女。

“欧阳!你别做傻事,快停止吧!我全明白了!”

欧阳严肃突然开口了:“你不明白,没有人会明白的。”

“本来我是不明白,但当何夕把一切告诉我之后,我就全明白了。你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上研究量子力学的道路,你热爱这个事业,并且在几个月前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你将微观的量子现象带到了常规的世上,你让人们真正看到了什么才是世界的本原。但很快,你就发现你的成果将摧毁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秩序,将嘲笑世界上一切的所谓规律——会使一个人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既是天使又是恶魔,会使人们无法肯定地评价任何一件事,从而使得这个世界上既无是非也无善恶。你因此陷入万分矛盾的境地,而此时欧阳家族为了家族的荣誉又逼迫你宣布它,所以你才离家出走。对吧?我说的都对吧?”

欧阳严肃紧紧闭住双眼,两行泪水潸然滚落。欧阳洪荒像幽灵一样守在不远处,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面无表情,恰如他的那尊金身塑像。

“你为什么那样傻呢,欧阳?你早该告诉我实情啊,我会支持你的。”白玫热切地呼喊,“快停下来,别再继续了,欧阳!”

四野寂静,只听得见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欧阳严肃沉默着,全身的光晕耀人眼目。过了好一会儿,他叹出一口气,“白玫,其实你都说对了,只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到。我真正无法战胜的是我自己,我耗尽心血才找到我要的东西,这是我取得的第一项成就,可以说我几乎是为此而生的,但现在理智却要求我毁灭它。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不断地挣扎,直到刚才我才最后下了决心——我已经毁掉了全部资料。”

随着“啊”的一声,欧阳洪荒的身躯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眼中一片绝望。

“爸爸,”欧阳严肃接着说道,“我想我是不会获得您那样的荣誉了,请您原谅儿子不孝。我不知道我的成果会不会在未来的世界里结善果,但我知道现在是不行的,所以我毁了它。不过,为了对得起欧阳家族的荣誉,以及我刚才对白玫说过的那个原因,我决定完成一个实验。正如您现在看到的,我准备用我的身体来证明我的成果,这也是欧阳家族的传统。我计算过了,首次实验成功的概率是……十亿分之一。”

欧阳洪荒还是一语不发,但面颊上已是老泪纵横。他挺直着腰板儿,没有一丝劝阻的表示,也许他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欧阳严肃了。

光晕暴涨,仿佛一团火焰熊熊燃起,亮丽的光芒飞溅开来,使得万物透明。大地沉默了,天穹沉默了,古往今来四方上下的宇宙沉默了,仿佛都眩迷于这人类文明中异端的火。

我突然有了种预感,在预感的驱使下我望向白玫。我看见她也缓缓转过头望着我们,长发在空中划过极其优美的弧线。然后她似乎笑了一下,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始终没能弄懂这一笑究竟表达了什么,于是,我便想这笑容或许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未来的人们的,但我转念又想到,不知那时她的笑容是否已被时光蚀刻并且蒙尘。

异火高炽,而白玫开始朝着异火的方向奔去,在夺人心魄的光明中,她的身影飘飞跳荡如同一只蛾子。

大火以及赴火的飞蛾成了我脑中最鲜明的印记,并盖过了其他的一切。我依稀看见欧阳洪荒仰天长叹一声后佝偻着身躯融进夜色,而这时,阿咪的手很温顺地任由我握着,使我感到在世上做一个凡人是多么幸福。

我一直不知道那次实验是否成功了,我只知道成功的概率是十亿分之一。不过这已经够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概率。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从不去寻找更准确的结果,只偶尔在思绪袭来时,会忍不住对有十亿分之一的概率留在人世的欧阳严肃和白玫寄上祝福。

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一对情侣在辽阔的海面上漫步,他们依偎着,看上去很亲密很幸福,像极了欧阳严肃和白玫。但当我欢呼着奔过去却发现空空如也,眼前只是一片平庸的、充满秩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