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是我提出的一个概念。”韦洁如保持着淡然的口吻,“自然界早就设立了一道防线,这道防线就是氮元素。生命现象的基础元素无疑是碳,所以有人称我们是碳基生命,但构成蛋白质的最核心元素是氮。氮很不活泼,只有通过硝化作用转变成离子才能被植物吸收。能够完成这一转变的除了闪电和宇宙线辐射之外,就是一些极特殊的微生物。对植物来说获取碳非常容易,但获得氮却是很困难的事情,而到动物出现后,这个问题更是成了一个瓶颈。所以,它就像是一道奇特的防线。”
“动物不是以植物为食吗?只要植物里有氮就行了啊。”
“动物的生理多样性远远超过植物,这实际上依赖于蛋白质的多样性。一般草本植物的总体蛋白质含量低于百分之一,而一头牛的身体蛋白质含量可达百分之二十,所以动物对氮元素的需求量远大于植物。史前有一种恐龙,身长超过五十米,体重超过一百三十吨,在原野上行走的时候,每一步都会使大地颤抖,就像地震一样,所以学界将它命名为‘震龙’。如此巨大的身体决定了它们食量惊人,但是它却长着很小的脑袋和嘴,也就是说它的嘴根本跟不上身躯的演变。根据推测,它每天必须要用二十三个小时的时间来进食,为了进食,它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你觉得这种生物能算是成功吗?”
“我不知道。”何夕老实地回答,“不过也许震龙自己喜欢这样。”
“从进化角度来看,震龙算不上成功,庞大的身躯大大降低了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实际上震龙很快就灭绝了。那个时代的草食恐龙都长着一具庞大的身躯,传统的解释是防御天敌,但实际上,肉食恐龙肯定会随之变得巨大,这种防御方式作用非常有限,得不偿失。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结果。”
“迫不得已的结果?”何夕重复了一句。
“我说过植物对氮的需求远低于动物,结果那些恐龙为了从植物中获得足够的氮只能选择增加食量。但满足了氮的需求之后,它们却摄入了超出需要五倍以上的碳水化合物,这些多余能量在当时只能通过进化出庞大身躯来承受,所以它们的身体其实是一种无奈的畸形副产品。有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世上所有的蛇都是肉食动物。我想,如果蛇选择吃草的话,它们也极有可能进化成巨无霸,重蹈远古祖先的覆辙。”
“如果生物当初一直不越过这道防线会是什么结果?”何夕突然插话。
韦洁如稍稍愣了一下,“只能大致判断在那种情况下,生物特别是动物的多样性会大幅减少,动物的行动将变得更迟缓,高级智能的产生也将遥遥无期。总之,那将是一幅显得有些平淡的世界图像。”
“也就是说,造物主原本不希望生物圈多姿多彩?”何夕疑惑地问。
“你肯定知道那个‘奥卡姆剃刀原则’吧?”
“知道,我记得大意是说,如果有两个理论能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么更简单的理论是正确的。也有人把它概括成简单就是真实。用这个原则可以解释恒星为什么是球形,也可以解释基本粒子的性质。”
“这个原则在众多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直被奉为科学界的无上法则之一。但我在研究中却发现它遇到了挑战,进化似乎有一种偏向复杂的趋势,最成功的生命往往是最复杂的,比如人类的大脑就是已知宇宙中最复杂的事物。‘奥卡姆剃刀原则’无疑是正确的,但因为达尔文陷阱的可怕威胁,生命最终竟然超越了这个原本左右着全部物理世界的法则。自然界并没有先知先觉的设计者,氮元素防线体现的是负熵的节约,对任何生物圈来说,负熵都是一个有限的值。根据我的研究,生命在氮元素防线以内处于可控状态,一旦突破这道防线就会失去制约,谁也无法预料生命将去向何方。这就像人类虽然千万年来一直争战不休,但地球生物圈作为整体仍是安全的,而一旦到了使用原子武器的地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其实我的很多同行都认为,当地球上产生了人类这种智能生物时,这颗星球的结局就几乎注定了,它很可能在将来某一天被自己孕育出的智慧生命毁灭。”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那你所说的防线突破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三叠纪晚期,距今约两亿年。听起来很长,但在地球三十八亿年的生命史中只占百分之五。当时出现了摩根兽那样的原始恒温动物,它们选择了一种简单而奇特的方法来解决巨型恐龙面临的难题:升高体温从而将多余的百分之八十的碳水化合物燃烧掉。这件事情称得上宇宙中的划时代事件,虽然这种事情在宇宙中可能发生过不止一次。”
“有这么夸张吗?”何夕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韦洁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敬畏,“虽然我们平常提起宇宙时指的是时间和空间,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古往今来曰宇,四方上下曰宙’,但相比于时空,能量才是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大爆炸理论已经阐明,包括时空在内的整个宇宙本身其实都是能量的产物,所以能量节约法则一直是宇宙中先验的存在,但现在这个法则却被一种叫做恒温动物的事物打破了,它们为了生存,居然学会了抛弃能量,所以我称之为划时代事件绝不为过。而且,在地球上采取这种做法的还不止是恒温动物。”
“还会有别的生物吗?”何夕喃喃低语,他觉得今天在韦洁如面前,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够用了。
韦洁如补充道:“某些昆虫为了相似的目的采取了另外的方法来处理这种‘多余’的能量,最有名的便是蚜虫不断将大量含糖的蜜露排出体外。”
“可一般性的解释是它为了吸引蚂蚁的保护。”何夕插话道。
“这个解释是典型的本末倒置,那只是附带获得的效果。一些种类的树蝉也喷出大量蜜液,它们可并不需要别的生物保护。”
“可是有一点,恒温动物的确有生存上的优势啊,它们受环境影响更小,可以在变温动物无法生存的极端地区生存,比如说两极地区。”何夕忍不住辩驳道。
“在两极地区,即使是现在也只生存着总量不到万分之一的地球生物。热带和温带已经提供了足够广阔的生存空间,进入极端地区生存并不是恒温动物产生的目的,而只是这一事件导致的附带结果。”
“但恒温动物有更敏捷的反应和运动速度,这总是优势吧。有些昆虫在清晨甚至不能飞行,必须等到阳光晒暖身体后才能动弹。还有像鳄鱼和蛇等都需要阳光帮助消化。”
“所有的鱼类都是变温动物,你听说过需要暖身后才能运动和消化的鱼吗?要知道,有些寒带鲔鱼的游泳速度可以超过猎豹。”韦洁如脸上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同何夕的争论让她感到几分惬意,“这只是因为体内酶的功能差异罢了,只要有酶的支持,变温动物一样可以灵活而敏捷。你也许认为哺乳动物比爬行动物成功,其实这更像一个错觉,爬行动物的进化史远远长过哺乳动物,它们能长存至今足以证明它们是成功的。根据测算,变温动物的食物中只有百分之十几转化为热量散发,而恒温动物的这个比例超过百分之七十。有些小体型恒温动物对能量的依赖惊人,小鼩鼱每天要吃超过体重三倍的食物,实际上它根本不能停止进食,否则马上就会死于体温下降。恒温动物一方面‘抛弃’着能量,另一方面它们对能量的依赖又远远超过变温动物,生命进化中总是充满这种怪圈和悖论。”
何夕觉得自己已不能说话,一时间他被韦洁如展示的这幅奇异的生命图景彻底震惊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颗在虚空中静静旋转的星球,千奇百怪的亿兆生灵在它的表面聚集成薄膜般的一层,涌动着,嘶喊着,挣扎着。每个角落都潜藏着黑暗的巨手,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疲于奔命的个体被拖进无尽渊薮的最深处。隐约中,他似乎领悟到当年庄子为什么在《秋水》篇里向往做一只在泥地里自由甩尾的乌龟。
但是韦洁如似乎不准备放过他,“你看到的那些蒙古羊是第一批被改造成功的实验品,在同样生长速度下,它们的食量是普通绵羊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在不增加现有饲料的条件下,它们的产量可以提高十倍。而且它们还具有冬眠优势,其实自然界中哺乳动物冬眠并不罕见,比如蝙蝠、黄鼠、旱獭等,主要表现为心率慢至每分钟五六次,呼吸每分钟一次左右,体温比平时降低十摄氏度左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消耗相当的能量,比如刺猬经过冬眠后,体重会降低三分之二。但你看到的那些绵羊的冬眠完全是另一回事,它们的新陈代谢几乎停止,就算经过一个冬天,它们的体重也没有多大变化,你应该明白这对畜牧业意味着什么。唯一的缺陷是,那些绵羊在环境温度低于四度时会被冻死,这一点和某些蛇类相似,实际上它们体内的某些基因片段就来自于蛇类。不过,今后这个缺陷应该能够有所改进。”
“说实话,我对你真的很佩服。”何夕由衷地说,“这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发明。”
“改变世界?”韦洁如神色若有所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争斗、欺骗、掠夺,善良的人成为牺牲品,穷凶极恶者却享受尊荣。我父母辛苦经营几十年的橡胶园在一夜之间就被抢走,我看着他们被活活打死。”韦洁如的声音变得高亢,一种妖异的光芒从她眼里放射出来,使得她全身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来自洪荒的女巫,“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就守在父母的尸体旁。小女孩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想是不是因为世界上的橡胶园太少了,或者是世界上的食物太少了,所以人们才会这么野蛮地掠夺和屠杀。那个小女孩接着想,如果世界上能多一些橡胶园,多一些食物,也许她的父母就不会死。”
何夕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喜怒无常的女人,等她再次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口道:“我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也认为你的成果很伟大。但是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将这套理论用于人体实验。”
“你说什么?”韦洁如脸色不悦地打断何夕,“我们的目标只是解决食物和能源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将这个成果用于人类。”
这下轮到何夕愕然了,“这么说你不知情。但是我这里有份警方的记录,里面提到过一个没有体温的华人小孩。”
韦洁如接过何夕递来的资料,快速地翻看着,脸上阴晴不定。这时,何夕的电话传来震动,铁琅的头像在屏幕上显现出来,“你没猜错,我在仓库里有非常惊人的发现。”铁琅语气凝重地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屏幕上换了画面,在微弱的照明下,可以看到地上并列着一排透明的柜子,仿佛一口口小小的棺材。不知怎的,何夕陡然感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处升起,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镜头移近了些,一张张稚嫩的面庞映入画面,他们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比。
“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韦洁如转身撑住桌面,在极度的震惊下,她有些语无伦次,作为业内专家,她完全知道非法人体实验意味着什么,“他竟然欺骗了我,这个无耻的骗子!”
“你是说赤那?”
“不是他。是山迪昂万,一个印尼人。”韦洁如的表情变得复杂,“赤那只是他的合作者,没有掌握核心的技术。”韦洁如知道她无比珍视的科学生涯在此刻被终结了,一丝近于幻灭的神色在韦洁如的眼里浮现,短短几分钟时间,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在印尼见到过这个人,他好像还领导着某个势力庞大的崇尚种族主义的党派。”何夕若有所悟地开口道,“没想到‘纯粹印尼党’和‘白色口十字组织’这两个相距万里的新纳粹居然搅和在了一起。”
韦洁如镇定了些,“他今天已经到了蒙古,等一会儿就会到这里来。你快走。”韦洁如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下着最后的决心。然后,她打开旁边的冰柜,小心地取出两支装着紫色液体的管子递给何夕,“这就是用于生物改造的‘蛇心’试剂,加上你们在转运站仓库里拍摄的资料,可以作为指证山迪昂万和赤那的证据。”
“你——”何夕突然一滞,望着眼前陡然变得无比憔悴的韦洁如,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末了,他郑重地点点头说:“等到中国更加强大的那天,请你一定来看看,我陪你到峨眉山喝最好的新茶。保重,我的同胞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