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去过欧阳家了,他倒是邀请过我几次,但我总推说有事。我想他也应该清楚我的心思。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我和他完全是不同环境里的人,虽然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能取得像他父辈那样瞩目的成就,但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凭什么和他做朋友?

就这样,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喝不赌的日子,有时我还真觉得这样挺不错,只有一点,我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酒吧里的那个夜晚。这时,我的心中便会掠过一丝惆怅的温暖,同时忍不住对欧阳严肃以及那个像风一样的叫作白玫的姑娘心怀挂念。不过,我想这样的情形并不会持续很久,他们偶然地闯进我的生活,自然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走出去,直至消逝无痕。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又见到了欧阳严肃,而且是在那家小酒吧里。当时我去找人,我一直没认出那个蓬头垢面、一杯接一杯喝啤酒的人就是他,直到他偶然做了个极其优雅的举杯动作时,我才发现这一点。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他稍愣,仿佛认出了我,湿湿的嘴在乱糟糟的胡子里咧了一下,然后便一头栽倒在我的肩上。

如果说见到欧阳严肃的模样让我大感困惑的话,那他手中的报纸就是让我大吃一惊了,上面登载着一则欧阳家族的寻人启事,要求知情者提供欧阳严肃的下落。让我吃惊的是这样一段话:欧阳严肃系精神分裂症患者,发病于六个月前。

六个月前?可那时我还见过他啊。要说在那场比赛智商的赌博中我竟然输给了一个疯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

“起来,起来!”我猛推正呼呼大睡的欧阳严肃。

他醒了,“何夕?你到我家来有什么事情?”

“哎,看清楚了,这是我的家!”我大声纠正,同时心中滚过一股暖流——他居然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种小事等会儿再问。你先说说看,为什么报纸上说你是精神病病人?”说着话,我把报纸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报纸上没说错,我的确有病。”

“不对!”我大吼起来,“你撒谎!”

他苦笑,“你看我现在还正常对吧?可我是间歇性发作的。你们没见过我发作的时候,那时我会乱踢乱打,我会把舌头也吐出来。”

欧阳严肃说话的时候神情怪异,一旁的阿咪有些害怕地瑟缩着身体。

“不要说了,我不相信。”我粗暴地打断他,然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一片冰凉,凸现的关节硬邦邦地支棱着,“知道为什么吗?并不是因为你曾经很聪明地赢过我,而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不相信一个让我忘不了的朋友会是疯子,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是。”

欧阳严肃呆呆地看着我,低声说:“朋友……”然后,便有薄雾样的液体在他眼中聚集成行缓缓淌下,在灯光的折射下映照出华彩非凡的光芒。这才是欧阳严肃啊,尽管他此刻衣冠落拓容颜憔悴,但这不平凡的目光却证明了一切。

这时,身旁传来阿咪的啜泣声,我一下就来气了,“号什么?死人了?”

阿咪忙不迭地擦泪,喃喃地道:“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们先出去,让欧阳严肃再多睡一会儿。”

阿咪先出去了,欧阳严肃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我看她对你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呢?说实话,阿咪人很不错,你该好好珍惜。”

我一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我第一个念头是想反驳,但刚要张嘴却发现我竟没有反驳的理由。如果是和阿咪争执当然很容易取胜,因为我一开口她就不说活了,但对方是欧阳严肃。

“我们先不谈这个。”我避开话头,“我问你,白玫还好吧?”

欧阳严肃全身一震,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但他的口气却很平静:“她很好。她在读眼科博士,快毕业了。”

我没有再问什么,轻轻走出房门。这时,我看见阿咪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风把她的衣袂高高扬起。也许是因为欧阳严肃的那番话吧,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内疚。我慢腾腾地走到她身旁,把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她回头,“我不冷。他睡了?”

我点点头,然后斟酌着开口:“我有时对你是不是太凶了?”

“没有啊。”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沙砾,“我知道你人其实很好,否则你也不会那样对欧阳严肃了。真的,你很好。”

听见阿咪这样说,我更觉内疚,而且我看得出此刻她并不开心。突然间,一种近乎痛楚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

“来,我们比赛谁先跑到对面那块大石头,你赢了我就去做晚饭。”我大声提议。

“好啊。”阿咪一路欢呼着跑了出去,海风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了。待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大势不妙,忙吸口气追过去。无奈差得太多,终是回天乏术。

“要兑现哦。”阿咪侧着头边想边说,“要你做点什么菜呢?”

“有没有搞错?”我打断她,“该你去做饭呀。”

阿咪一愣,“你说什么?你输了就该做饭的。”

我一脸正气道:“我们说好的,你赢了我,就去做晚饭。现在你赢了,当然该去做饭。”

阿咪恍然大悟,“好啊,你耍诈!”

我自知理亏忙夺路而逃,阿咪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我听见她的笑声像珠子一样撒落在金色的沙滩上。这时,我发现阿咪的脸上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快乐,明媚得如同夏日的阳光。

但忽然她不笑了,抚着心口说:“糟了,你送给我的项链不见了。”

我一愣,在印象中我根本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啊。我忙拉住她,“什么项链?”

她抬起头,声音很轻:“看来你真的都不记得了。那时你刚刚来到我们这里,有一次我们在海边散步,你捡起一只小海螺说,多么完美的螺旋,这是唯一可以让自然界的一切自由演化而不会丧失协调的形状,从生命到银河,螺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那一刻,我觉得你说得真好,觉得你简直就是一个诗人。后来我说,把它送给我做项链坠子好吗?你说喜欢就拿去吧。你难道真的都不记得了?”

有这回事吗?我想了想,但我的确想不起来。不过我知道,一定是有这回事的。霎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又小又凉。

“我去找,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交给你。”我语无伦次地说。

阿咪看着沙滩轻声说道:“已经找不到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了。沙滩上散布着无数的海螺,没有谁能知道我们失去的是其中的哪一只。

“不,会找到的。”我轻声说道,然后慢慢地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