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欧阳严肃颈系餐巾手握叉勺正襟危坐,隔一会儿便绅士风度十足地向我和阿咪举一下手中的大瓷碗,实在令人疑心桌上的咸鱼干和高粱酒到他嘴里是不是就变成了烤乳猪和拿破仑XO。经过一夜好睡和一番梳洗,欧阳严肃显得精神很好。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不过我想这种沉默很快就会被打破。
果然,他开口了:“我肯定你们有三个问题要问我。”
他又说中了。不过我已习惯保持冷静,只淡淡点头,“你说说看。”
“首先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出走,其次你们想知道我怎么成了疯子,最后——你们想知道我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处境。”
我又点点头,同时把一碟醋当作酒倒进了喉咙。
欧阳严肃已经有了醉意,看来他很少喝烈性酒,“其实都是因为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
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个问题?这会是一个什么问题?
他继续缓缓陈述:“何夕,你以前是哲学硕士,应该知道给哲学带来巨大影响的量子力学吧。你们也清楚我的家世,可以说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和这门诞生于20世纪初的伟大学科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门学科研究的对象是概率,上次我和你打赌就是靠概率取胜的。量子力学已经证明只能用概率这个概念来描述物质世界的一切,换言之,物质世界里没有任何精确而绝对的现象,从物质存在到物质运动,莫不如此。如今我们说氢原子半径为0.53×10-10m的时候,实际上只是表明这是氢原子最可能的一个值,其实际值可能大点也可能小点。这是因为在量子力学看来,物质本质上是一道波,波长与其质量成反比,同时这种波的振幅便代表概率。如果形象点说,这有点像一串中间高两边低的山峰,物体可能在这些山峰绵延所至区域中的任何一点存在,同时,某处山峰的高度便指明了在此处发现该物体的可能性大小,其数值总是在0和1之间。”
“等等!”我打断他,“我不大明白,你是不是说一只猫可以分成几段,一部分在院子里,一部分在屋子里?”
“看来你的确没有弄明白。就这个例子而言,猫始终是个整体,但假如你闭上眼睛,那么你对猫的行踪便只能有一个估计,比方说估计它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在屋子里,有百分之四十的概率在院子里,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是猫已经跑出院子了。”
“但我可以睁开眼啊!我一看不就全清楚了。”
欧阳严肃微微一笑,“这只因为猫是一个大东西——简直是太大了。你看见猫是因为猫反射的光子射到了你眼里,光子对猫的存在状态其实已经产生了扰动,但由于过于微弱所以不能被察觉,而在微观世界里,这种扰动却不容忽视。在量子力学里有一个著名的测不准原理告诉我们,我们永远不能精确测出物质的存在状态。不过有一点要申明,虽然刚才我说光子对猫的扰动导致结果不精确,但只是种为了帮助人们理解而采取的简明说法,真正让人们无法精确描述物体状态的原因其实是物质的波动本质,因为物质本身就存在于概率之中。比方说,我们想知道一个物体的位置与速度,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道山脉中,山峰绵延的全部宽度与位置相关,而山峰上一个完整起伏的长度即波长则与速度相关。如果这道山脉包含着许多山头并且绵延了几公里,那我们就可以相当准确地测出波长,进而知道物体的速度,但这时物体的位置就很不准确了,因为它可能在这几公里中的任何一处。如果情况反过来也是类似的,我们这时可以相当精确地知道物体的位置,但这时的不确定量变成了速度。”
“那不是很糟吗?”阿咪吃惊地张开嘴,“那还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比如说,她看我一眼,“会不会我眨了下眼睛之后何夕就突然不见了?”
欧阳严肃沉默了半晌,然后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会,你的何夕太重了,有七十多公斤呢。如果我们把一个电子关在一毫米宽的盒子里,根据公式可以算出,这时它的速度不确定量高达115毫米/秒!也就是说,当我们测得这个电子在一秒钟里移动了200毫米时,那么它实际上却可能移动了315毫米或是85毫米,这时,我们的所谓测量结果显然毫无意义。但如果这个电子有你的夕哥这么重的话,那么这个速度不确定量便只有0.0……1 5毫米/秒——在小数点后有二十九个零。只有这么一点不确定量,所以咱们的阿咪小姐自然可以对何夕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了,对吧?”
阿咪脸红了,“不跟你们说了,尽拿人家开心。”说着话,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上街去了。”
我笑了笑,目送阿咪离去,然后又问道:“你说你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严肃一震,目光中浮现起含义复杂的光芒,像是痴了,“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我想清楚了那个问题……阿咪、何夕……电子……七十公斤……你有七十公斤吗……”
我吃了一惊,慌忙摇摇他的肩膀。他猛然惊醒,脸上流出汗来,“我累了,我想安静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走出屋子,天空阴晦,仿佛风雨将至。他似乎打算告诉我那个问题的,可为什么又变主意了呢?难道是我和阿咪说错了什么?可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话啊。
天色更深了,深得像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