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科幻,在路上
后记 科幻,在路上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被人问到为什么会选择科幻写作,我的回答几乎每次都是相同的两个字:爱好。这个回答有些空泛,基本上无法满足提问者的好奇心,但这就是真实的情况,在中国目前的环境下,正是内心的热爱,支持着作者、读者与科幻相守至今。
进入这个圈子是在1991年,即使除去中间因为各种原因同科幻疏远的几年,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不知不觉间,自己已从“新军”变成“老人”。早年作品的青涩与年龄堪成正比,当初作品能够问世,纯粹是科幻世界杂志社几位可敬的师长提携后进。这次整理作品时本想作大改动,但后来觉得这是当年自己真实思想的体现,还是尽量保持原貌吧,算是一段时光的纪念。
如果从鲁迅、梁启超翻译凡尔纳的作品算起,中国科幻之路已经超过了一百年,即便从顾均正先生创作《和平的梦》算起也有七十多年了,在这期间,真正称得上辉煌的时段非常有限,更多的时候处于萧条或是低谷,这实在值得我们深思。有人认为,进入新世纪后,中国的科幻创作及科幻理念都有了巨大的创新和发展,但情况真的如此吗?一篇名为《美英科幻小说的题材》的论文列举了十六种科幻小说:太空、生物和环境、战争和兵器、过去和未来的历史、噩梦和警示、大灾难和世界末日、超越时空、技术和技术制品、城市和文明、机器人和超机器人、机制思维、超能力、进化畸形、性和性异常、污染问题、反科幻题材。这篇论文出自中国学者之手,虽然比英国科幻学者布里安·阿什的分类少了三种,但已足以让我在第一次看到时感慨良多。中国科幻历经坎坷,有着自己的“黄金时代”、“蹉跎岁月”以及所谓的“新时期”,但细数这个过程中的所有作品,却都没有超出上面那个清单的樊篱——这还是一篇发表于三十年前的论文(布里安的清单在时间上要更早)。
也许现在可以解释我的感慨从何而来了,一个以想象力、创新以及所谓“科学内核”为最根本生命力的文学类型竟然早就被划定了疆域,这正是科幻“难”之所在。科幻创作真的很难,个中滋味局外人殊难理解。许多人在触碰到这个困难之后退却了,这跟才情关系不大,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比如,《那多手记》的作者那多和《昆仑》的作者凤歌都可谓才华横溢,但他们在科幻面前却都浅尝辄止,转投到自己更能驾驭的领域(灵异和武侠),同时他们也在不同场合感叹过科幻创作之“难”。正是这种困难,导致优秀科幻作家和作品的产生成为了小概率事件。不过,我对这一点的看法倒是比较简单:虽然超越这个所谓的“幻想的疆域”极其困难,但没有什么绝对的必要。在文学中,有些主题本来就具有永恒性(比如爱情),所以会被冠以“母题”的称谓。科幻小说也不必为创新而创新,有了相当数量的作品为基石后,突破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身处信息时代,资讯的传播和普及越来越快,读者的眼界已经变得非常开阔,这就必然让许多擅长“掉书袋”的作者感到压力巨大。没有自己的思考、没有独立见解的作品,已经越来越不可能获得读者的青睐。人物、情节、场面当然极为重要,没有这些不可能成就佳作,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些东西的的确确不是科幻的根和魂。而另一方面,科幻虽然披着想象力的五彩霓裳,但在现实中却已经变得无比世俗(标准说法是市场化),实际上,现在评价一部科幻小说成功与否,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能否登上畅销书排行榜。我在多年前的一次访谈中说过,如果对中国科幻的未来作一个乐观的估计,那就是畅销书和影视的结合;科幻若不能大举进入公众视野,就根本谈不上发挥影响。现在中国有相当一部分人对科幻的态度非常奇怪,一方面在影院里由衷地感叹科幻营造出的超越现实百倍的壮丽(不仅仅指感官画面),一方面却在思想上将科幻小说划归儿童文学的范畴。这就是现实——虽然矛盾,但在现实面前,包括科幻作家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对抗而只能遵从,否则就会成为曲高和寡的“伤心者”。但我们可以在这个现实的铁壁前寻找丝丝潜在的狭缝,塞进一些我们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塞的东西多了,狭缝就会松动开裂,直到变成一扇可以依稀看见远方壮丽风景的窗户。窗户进一步扩展,便可以变成铁壁上的一道门,让我们得以跳出井圈,拥抱另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脚下黑暗泥泞的道路会一直陪伴我们。而在平凡世界的尽头,遥远的星光会对我们展露出永恒的诱惑。
科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