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苏枫猛地打了个冷战,他突然觉得自己怀中的男孩变得很陌生。你这是做什么?他问自己。这个男孩是林欣的化身,他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来告诉自己那桩可笑的谋杀事件?不,他回来是想做一个证明,他要证明当年的林欣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毁自己拥有的一切,他想要自己的老师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他还要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布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还有洁如,她很快就会知道当年林欣为什么离去了,她会怎样看待自己和她的父亲?而自己居然那么温柔地搂抱着这个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兴奋地说,“老师说你曾经指出过他理论的一处缺陷,好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讨论预知问题的时候。”
“缺陷?”苏枫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确和你老师讨论过一个问题,不过也许那不应该称作缺陷。”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你好像说过现在你只能准确预知600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对吧?”
“是的。”
“按照当年我们的讨论结果,可以证明你其实已经具备了准确预知更遥远未来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阵发亮。
“当然是真的,证明的过程很简单。我举个例,假设在今天中午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那么显然你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时就能准确预知到这一事件。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你将在十一点四十分时,预知到‘你在十一点五十分时预知到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这一事件,而这实际上等同于你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准确预知到了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只要以此类推,岂不是可以近乎无限地扩展你的预知范围了吗?”
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偏着头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顽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原来竟这么简单,老师早该告诉我这个方法嘛。”
男孩待不住了,他挣出苏枫的臂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方法。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我现在就来预知上午十一点会不会下雨。”男孩说着话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苏枫笑了笑,“为什么不预知更久一点?至少应该到十二点钟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不过最后,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就十二点。”
苏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孩,在他的感觉中,男孩的脸和记忆中的林欣已经完全重叠在了一起。“风雨故人来”,不知为何,苏枫的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说不清来处的诗。对每个人来说,故人往往意味着一些过往的旧事,而故人到来的时候为何又常常伴随着风雨呢?苏枫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在他的脸颊上显现出来,而他的嘴唇却变得有些发白。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为难了。”林欣苦恼地拍拍头,“这样推理下去,的确能得出我们可以预知永远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又的的确确是从‘只能预知几分钟’这个假设推出的。很明显,这里产生了一个佯谬。”
苏枫很高兴自己难住了林欣,“就是嘛,这分明是一个死结。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断,预知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那倒未必。”林欣很自信地反驳,“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表述为‘预知自己的预知’,属于数学上的递归问题,也就是一种调用自身的函数。对于递归问题的处理,一般都受限于递归的层次。也就是说,必须在满足运算的精度要求之后跳出去,否则将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苏枫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隐然有“既生枫,何生欣”的意味,不过他并未死心,“在预知问题上存在的递归性难道不是一道障碍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始终只能作有限的预知。当然,如果在技术上有突破的话,预知的时间范围肯定可以扩大。”
苏枫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强行进行这种递归式的预知会带来什么结果?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希望得到相当长时间的预知结果的话?”
林欣想了想,“那样做将导致计算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由电脑来做这样的事将产生‘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脑来做这件事情的话,”林欣顿了一下,“这个人肯定会累死。”
男孩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汗水浸湿了他的脸和衣服。同时,他呼吸的声音也变得很不均匀,不时会突然拉出一声古怪的长音。男孩的嘴微微嚅动着,仿佛念念有词,而他的脸上已是一片蜡黄。
苏枫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差一分钟十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孩曾说过在这一时刻会有一桩谋杀事件发生。苏枫默默地走到男孩身边蹲下来,把耳朵凑在男孩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啊,十二点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冲得干干净净……”男孩的头突然一偏,口中的话像被利刀斩断般戛然而止,整个身躯也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苏枫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站立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之后,他开始收拾讲义,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以至那些纸页似乎总是放不对地方。
该回家了,想到温暖的家以及家中的洁如和孩子们,苏枫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今天中午说好去导师家吃午饭的,他们现在一定都等不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板上的男孩,他就像是睡着了,没有伤痕,也没有暴力的迹象,看上去只是一次类似于心脏病发作那样的自然死亡。苏枫拿起讲义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觉外面已经起了很大的风,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少见的情形。苏枫裹紧衣服走出门去。
快下雨了,苏枫想,而且会是一场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