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缕轻雾在瓷杯上缭绕,韦洁如出神地望着这缕雾气,“这是四川峨眉山的明前花茶,多少年来我和家里人都喜欢喝。说起来,我还从没有到过中国呢,虽然家谱里明确地记载着我们的根在那里,但实际上那里对我们来说更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空洞概念。也许我和那里的联系就只是这杯茶了。我们的一切,包括灾难和痛苦都和那里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知道你的感受。”何夕的心里一阵难过,“那些作恶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韦洁如突然有些失态地大笑起来,声音撞击在墙壁上竟然带有金属的铿锵,“在他们的教义里,杀死低贱的华人是积累功德,将会得到神的奖赏,何来报应?”大笑中,泪水抑制不住地从韦洁如眼里淌出,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像要栽倒。
何夕急忙扶住韦洁如,他的肩膀立刻被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一时间,何夕感到在怀里啜泣的是一个失散多年的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姐妹。
良久之后,韦洁如平静下来,“让你见笑了。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了,没想到今天这样失态。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悲惨的事件,相比之下,我的故事其实普通得很。”
“无数悲惨的事?”何夕问,“你指的什么?”
韦洁如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她的声音变得幽微,“世上的生命从降生之日起便是堕入无边苦海,永远得不到解脱。”
“你好像受了佛教的很多影响。”何夕斟酌着说,“苦难的经历往往会把人带入这个方向。不过,我也觉得佛陀说的一些话的确很有道理,可以助人开悟解脱。”
“佛陀?”韦洁如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些问题恐怕连佛陀自己也无法开解吧。”
“你指什么?”何夕没料到韦洁如竟然这样讲。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韦洁如的声音变得和她的人一样有些不真实,“两个和尚在山路上遇到一只白羊哀哀求救,在它身后跟着一大两幼三头饿虎。小和尚正要杀虎救羊,老和尚却说羊吃草虎吃羊物性本来如此,虎何罪之有?小和尚说那我只救羊不杀虎,老和尚说三头饿虎多日未食随时有倒毙之虞,救羊同杀虎无异。小和尚血气上涌说,那我今日效法摩诃萨青,舍了这身皮囊救下此羊总可以吧。老和尚却猛然掌掴小和尚道,此三虎并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让它们知道人肉滋味,却害得日后不知有多少乡民要死于虎吻。”
“那怎么办?”何夕忍不住插话,
“小和尚也是这么问的。结果老和尚说了一句:佛曰不可说。我想,佛自己也的确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
何夕倒吸了口气,这个简单的故事却让他陡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如果换作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恐怕也只能是“不可说”吧。
“这的确是个怪圈。”何夕说,“我想生命本身就诞生在这样的怪圈之中。”
韦洁如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盯着何夕。
“你的笔记对我有所启发。”何夕笑了笑,“生命本质上就是一团从外界攫取能量用以构建自身秩序的物质,而热力学定律注定了这是以外部秩序的丧失为代价的。园子里的一株草一朵花很对称很有秩序很美丽,但羊要生存就必须把花和草咀嚼成无秩序的一团混乱物质咽到胃里。”何夕的眼睛变得很亮,“在你的野外实验室里,我找到了一些标本,我想你重点研究的是生物的氮元素代谢吧。”
韦洁如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说实话我真的怀疑你是我的同行。”
“我算不上,我只是对你的专业有些兴趣。”何夕解释道,“你在笔记里说自然界的进化已经过度,而且由于人类的参与,这个过程愈演愈烈。老实说,这些观点我理解起来感到有些吃力。”
“地球生命的自然进化说起来有三十八亿年的历史,但实际上生命一直称得上平静地度过了三十亿年,直到六亿年前生命现象依然低级而简单,当时所有的生物都还是单细胞状态。我们现在所习惯的那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进化场面实际上是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之后才开始的。在那之前的三十亿年里,生命体甚至还没有长出严格意义上的嘴巴,但后来短短三亿年里进化的力量便造就出了邓氏鱼每平方厘米五吨咬合力的恐怖下颚。”
“这很正常啊。就像猎豹和羚羊一个追一个跑,经过几万个世代,它们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
“这的确就是自然选择的力量。人们都说适者生存,其实称为弱者毁灭更准确。一只羚羊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猎豹,在羚羊的一生中并没有几次机会单独与一头猎豹较量,实际上很可能就只是最后的那一次而已。但它却会千百次地与同类竞技,筹码便是自己的生命。”韦洁如的脸庞上泛起异样的光彩,“捕猎者选择对象时同样遵循着铁的规则,总是选择羊群里最弱的一只,否则它的生命也不会长久。就平均能力来看,没有任何一只羚羊能战胜猎豹,但在这种比拼生死时速的竞赛里,规则并不是冠军获奖,而是最后一名受到惩罚。所以,羚羊从来就没有打算战胜猎豹,它只需要占胜任何一个同类就行。也就是说,同类的优秀是它的噩梦,它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是群体里的另一只,即使那只羊是它的同胞兄妹。”
“萨特当年说过一句‘他人即地狱’,他说这句话时,人类已经在地球上占据了食物链的最顶端。”何夕幽幽开口,“看来这句话其实对任何层次的生物群落都适用,虽然它们并不能理解这句话。”
“这很难说。”韦洁如打断何夕,“也许羚羊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下轮到何夕吃惊了,“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吧。”
“羚羊虽然是一种弱小的动物,但头上那对锋利的角却是可怕的武器,可你看到过羚羊用角对抗猎豹吗?”
何夕茫然地摇头,他有些明白韦洁如的意思了。
“作为生物学家,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羚羊用角来对付猎豹,但却无数次地看到它们与同类用角进行殊死格斗,实际上可以说,那对锋利的角本来就是为了同类厮杀才进化而来的。不仅羚羊如此,所有生物都会把自己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施加在同类身上。我在求学时看过一个纪录片,拍摄的是非洲某个狮群的故事。原先的狮王战败身死之后,继任的狮王四处搜寻并屠杀老狮王留下的幼崽。画面上,幼狮拼命逃跑,当时我们一帮同学都忘记了这是影片,全都大喊着‘快跑啊快跑啊’。当最后一头小狮子也被咬死之后,除了教授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流下了泪水。教授对我们说,这就是自然进化的铁律,为了让母狮尽快发情产下自己的后代,雄狮选择了这种做法。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因为那些不这样做的‘仁慈的’雄狮难以留下自己的后代,它们早已被进化的力量淘汰。”
“这听起来的确很残忍,我知道有些人类部族以前也有杀婴的习俗,进入文明时代之后才杜绝了这种现象。”何夕点头道。
“文明……”韦洁如低叹一声,“人类对付狮虎等异类用的不过是猎枪罢了,而对付同类却动用了原子弹这种来自地狱的武器。其实这一切的根源都出自达尔文发现的那个自然选择,它就像是水面上时刻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大旋涡,生命一旦掉进这个陷阱便万劫不复,所以它们选择了拼命奔跑。”
“但也正是自然选择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姿多彩,甚至我们人类能成为智能生物也是拜进化所赐。没有自然选择,说不定你我现在还是一洼水坑里的原虫。”何夕忍不住提醒道。
“我没有否定自然选择的作用,但这种力量过度发展会导致无法控制的结果。自从越过造物主的防线之后;加上人类的参与,谁也无法预料进化会把世界带向何方。”
“造物主的防线?”何夕陡然一怔,短短时间里,韦洁如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笼罩着一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