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后遗症

热情后遗症

回首过去,真有今是昨非之感。我虽然出于好意,到头来却是愚不可及,因为耗费体力的下场,就是教学成效大打折扣。换句话说,如果我避免堂吉诃德式的愚勇,将会成为更棒的老师。有几次因为太累太倦,倒霉的反而是自己的学生。电影《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的男主角乔治·巴利(George Bailey)心力交瘁对着孩子大吼大叫,把孩子都吓坏的场景让我想到:我和男主角的行为不是如出一辙吗?许多次我也情绪失控,对着孩子厉声怒斥,但老师本来是温和体贴的啊。没办法,我实在累坏了。

毕竟,承认自己的愚行也需要点勇气,因此好几次身体出现警报,有些症状就像霓虹灯那么显著,我也总是视而不见。我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教学上面,对自己的身体麻木不仁,甚至对自己的四个孩子也一样不闻不问。这四个孩子是芭芭拉和前夫所生的,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善解人意,包容我对教学全心全力的投入。他们是上帝给予的恩赐。

有一年,我同时担任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班主任。学生的表现可圈可点,我也利用打工兼职赚足了钱,可以带两个班的学生去旅行露营。本校整年都有学生上课,这批学生停课是在四月三十日,五月一日开始放长假,而我的新学年则从六月一日开始。

学生刚好分成五年级和六年级两批,每批十五人。两批人马都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以及美洲杉国家公园露营,最后以激流泛舟结束行程。五年级的行程比较轻松,他们要在沙加缅度以下的美洲河泛舟,途经黄金之乡。这段行程为期两周,预计周五晚上回到洛杉矶。隔天是周六,早上还可以替以前的学生复习功课,下午六年级学生正好接着出发。六年级的行程就刺激了:他们要克服湍急的麦瑟德河(优胜美地以下的河段),徒步远足的路段也比较难行。够疯狂吧?我太太早该把我锁在家里!

然而,等到行程全部敲定,也预缴费用给营地和泛舟公司(无法退费哦)时,我突然接到梅普·吉斯(Miep Gies)要来本班访问的大消息。吉斯老太太的来头可大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是这位女英雄保护安妮·弗兰克全家长达两年,并且找到安妮的日记,替世人留下纳粹荼毒无辜的见证。安妮的父亲奥图(Otto)从集中营死里逃生,也是由吉斯照顾到痊愈。我的学生和这位女英雄通信数年,终于等到本尊莅临。在身为人师的我看来,还会有什么教学资源比这个更棒的?对此,不管是毕业生或在校生,大家都兴奋不已。

吉斯老太太预计周六早上来访,当天下午六年级学生就要整装出发。我想邀请各界人士光临,让学生以歌曲和礼物迎接贵宾,这也表示要投入更多准备工作。五年级学生大约在周五晚间十点回来,晚上应该有时间让我熬夜筹划。然而就在此时,洛杉矶有群教师邀请我分享教学心得,时间就在周六下午,钟点费两百美金。我急需要钱,当下一口就答应了。毕竟我需要钱去付学生的旅游盘缠,我的孩子也都上大学了,账单多到吓人——没钱真是万万不能。

后来,五年级的行程顺利结束,但是回程时却遇到大事故,通往洛杉矶的高速公路大塞车,拖到隔天清晨四点我们一伙人才到家。但紧接着,我要赶在五点到班上准备,因为吉斯和两百名学生会在八点准时出席。

当天,吉斯发表了感人的演说,与会学生和人士无不动容。而在早上十一点行程结束后,我又赶紧冲出会场到洛杉矶的另一头,这回主角换成我。我自认表现不错,也收到不错的酬劳。尽管我整个人累瘫了,但是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可以赶在下午两点抵达校门,和早已等候多时的十五名六年级学生会合。当天晚上,我们一伙人就能抵达美洲杉国家公园营地。

出发后六个小时,美艳的夕阳在群山间缓缓落下,我们置身在蓊郁雄伟的美洲杉林地。我告诉学生,老师真的累坏了。我在狼吞虎咽吃完晚餐之后,央求学生让我睡个好觉,保证真正精彩的节目在隔天早上。学生也都很贴心,答应会自行上床睡觉,让我能好好睡上一觉。我还告诉他们,等老师补完觉,接着几晚会有烧不完的营火、唱不完的歌曲,还有讲不完的鬼故事。

可是,就在我的头碰到软绵绵的睡袋,正准备进入梦乡之际,突然听到学生兴奋地大叫:“下雪了!”这下非同小可,十五分钟之内大风雪即将来袭。我们必须赶忙拔营,冲进邻近的国家公园旅馆。接下来,学生整整打了十天的雪仗,大家都玩得相当尽兴。在这趟旅程结束后,学生还有三个月的长假等着他们,但是我隔天就得立刻面对新的班级。没想到,我竟然病倒了,接下来两个月不停地打喷嚏、咳嗽和呕吐。不用说读者也会明白,这个新的学年我并没有好的开始,幸好的是,课程慢慢上了轨道。可我还是暗自忖度:如果老师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话,学生该多么幸福!我虽然努力向前冲,但是过度操劳的结果只是事与愿违、事倍功半罢了。不过,我依然没有记取教训,两年后更糟的情况终于发生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行为真是愚不可及,但是身陷泥淖的人总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芭芭拉好说歹说,我也总当作耳边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到了期末远足的时刻。碰到这等大事,我自然不会让它马虎过去:行程规划、活动设计和学生安全,全都经过精心考虑。芭芭拉是护理人员,她也是我户外教学的最佳拍档,有她在就不用担心医护问题。不过这次她身体状况欠佳,心脏病复发,我只好带领十五名五年级学生上路。就算芭芭拉不在身边,我也不须提心吊胆,因为营地不但通过最高认证,现场还有许多露营老手和巡逻员。万一碰到突发状况,总是找得到人协助,更何况我自认是办活动的资深人士了。

我们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露营几天,接着开往海岸方向,欣赏秀丽的蒙特里湾。抵达旧金山当晚,我突然出现严重的过敏反应,两只眼睛肿到睁不开,几乎无法呼吸。其实几天前早就不对劲,但我还是苦苦硬撑,以为休息一下就会痊愈。学生们全都吓坏了,我虽然一直安慰他们,但是很明显,这次非同小可。我不但无法呼吸,甚至开始咳血。我气喘吁吁,勉强交代几件注意事项后,让学生们保管我的信用卡,答应我全部会待在帐篷里,不得外出,然后我就自己到医院紧急就医。万一天亮前没回到营地,学生便自行找巡逻员协助,请巡逻员打电话给芭芭拉,请她来带领学生回家。幸好,我还有体力先找到巡逻员,他也答应会尽心尽力地陪着孩子。几年过后,这群学生告诉我,当晚大家不断对着流星许愿,祈求雷夫老师不要死。

就算情况危急,我这个人还是能够苦中作乐。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四周漆黑一片,大量鲜血从口中吐出,这时我才开始心里发毛,担心自己会不会命丧车中。我打开收音机,披头士的歌声响起,车里回荡着《感觉真好》(I Feel Fine)这首老歌。是呀,“感觉真好”,替生命的小插曲欢呼吧!

我在开了八里路之后,总算撑到医院急诊室,整个人也瘫在地上。医护人员架着我上床,才知道原来是我的气喘发作。医生让我的支气管舒张,直到清晨四点,我终于能够顺利呼吸。医生本来希望我留院二十四小时,警告我不得擅自乱跑,但是我还是偷偷爬出窗外,赶紧回到营地。尽管全身发软,我还是咬紧牙关撑完五天的行程。

回家后,芭芭拉把我骂到狗血淋头:“雷夫,想想飞机上的状况。碰到紧急状况,机组人员一定先请你戴上氧气罩,这样才能照顾身旁的孩子。”这段话真像五雷轰顶,我恍然大悟。她说得没错,如果我的身体毁了,对谁都没好处。我必须是身心健全的大人,才有资格照顾小孩。经过这次教训,我终于“长大成人”了。

许多老师废寝忘食,把自己逼到崩溃的临界点,这样卖命就能赋予学生光明的未来吗?最近几年,我的神经还是每天紧绷,但是紧绷的程度缓和许多,已经从“疯人”恢复到“怪胎”了。成功又有智慧的老师,懂得在生活和教学中找到平衡点,我还没有这种修养,但是决定不买奖品给学生了,这不是教育的必要方法。如果我决定卖命,也要确定一切合乎教育的目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