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三剑客

“无情”三剑客

和不知感恩的学生比起来,误入歧途的学生更让老师痛心。有些学生进入中学之后,无法承受青春期的压力和变化,而有的学生原本资质聪颖,多才多艺,毕业后竟然沦落帮派或开始酗酒,这样的消息让我心如刀割,不禁思索:到底班级的经营哪里出了问题?怎样才能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我为此绞尽脑汁,不得其解。或许我虽费尽心力营造出优质的学习气氛,但这批单纯的孩子进入中学之后,无法适应“现实”的学校,发现流行舞步和奇装异服比代数和文学更有魅力;又或许我的教学风格虽然有趣刺激,但孩子无法忍受中学的枯燥和无聊,因而寻找发泄精力的渠道。不管原因是什么,表现优秀的毕业生大有人在,他们偶尔会回到母校探望,就算偶尔听到坏消息,我也还能调适心态,但是“三剑客”的故事是个例外。

几年前,我遇到一群聪颖优秀的学生,他们不仅成绩好,学习态度更是令人欣赏。教到这样的班级,让我每天的生活充满兴奋刺激。我以担任教师为荣,天天带着满足回家。那时候,我不仅娶到好老婆,工作顺利愉快,更没想到会拿下全国优秀教师奖。我自认遇到最棒的班级,无法想象学生是否还有进步空间。事实上,我太小看学生了:他们后来表现更好,却也伤我最深!

这班学生不乏高手级的人物,其中三位女生的背景最特殊,她们全来自问题家庭,不是那么好调教。刚开始,这三个小女生形影不离,后来慢慢地也和老师打成一片。我遇到教学上的问题,她们都会给予意见,简直是老师的小顾问。这种师生相处融洽的气氛,让我回家后还念念不忘,对她们赞不绝口。我遇过许多优秀的学生,但是这三位最特殊,初为人师的我更因此充满憧憬,勾勒出教育的美梦。三个小女孩真是十项全能,各科表现优异均衡,当她们的老师真的好幸福。

而这三个女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她们虽然还没读到法国文豪大仲马的小说,却也自称“三剑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实在难以预测孩子的潜力,尽管我们全班曾一起到华盛顿旅游、办了数不清的演奏会和运动会,共度了很多欢乐时光,我还是很难预测这点。

就在他们这届学生毕业后,“三剑客”向老师建议,何不利用周六开办课外辅导班,让毕业生还有机会和老师相处。她们觉得中学生活单调无趣,渴望周末能够回味小学课程。为此,我特地牺牲周末假期开课,让升上六年级和七年级的校友齐聚一堂,共读莎士比亚名著并且准备SAT这类标准化考证。我答应来年夏天带毕业校友参加俄勒冈莎士比亚节,当成大家努力用功的奖励。

起初,这一切运作还算顺利(至少我这么认为),甚至妻子和女儿也都和全班一起出游。但是奇怪的是,当我的家人看见“三剑客”时,评价却不是那么高。其实家人都喜欢这届学生,也认为他们表现优异,只是不觉得“三剑客”特别突出。我的解读是:家人的认知当然没有现场的老师敏锐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被幸福冲昏了头,昏庸的程度简直媲美听信谗言的李尔王。

就在我们结束旅游后,一切都变调了。

九月到了,为毕业校友开设的周六课外辅导班开始运作了,但其中有个女生却坚决表态不想参与。这个学生向来笑容甜美,个性虽然古怪却讨人喜欢,我也自以为和她十分熟悉。不久后,闲言闲语开始流传,有人说她和不良帮派走得很近。我听了大吃一惊,甚至犯下为人师表最大的忌讳——和学生讨论她们的是是非非。

我当然没有恶意,也不是出于失望和愤怒,而是出于老师的关怀和恐惧。毕业生到底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渠道可以拉回迷途的羔羊?这是老师正常的反应。无奈的是,如果孩子情绪不稳,再多的善意都是枉然,即使我一直以为,大人始终如一的协助、体谅、爱心和包容,才能符合孩子此时此刻的需求。换句话说,老师患得患失根本于事无补;更糟的是,我居然和同学讨论她的是非,侵犯她的隐私!流言往往无法止于智者,她终究听到了这些耳语。如同三姑六婆嚼舌根一样,传话者总会添油加醋一番,最后她得到的讯息竟然是老师的遗弃和咒骂。

再说,我的教学方式已经有所偏差,竟然还笨到狗急跳墙,做了最差劲的示范。学生需要空间和隐私,他们需要自主的判断,这是任何优秀教师必备的教学常识。对此,我居然视而不见,常常干涉学生的自由发展,这又是电影《天生好手》的情节。男主角哈伯斯梦想成为棒球明星,我何尝不想成为超级教师?理智上我不想成为哈伯斯第二,但是情感上却无法发挥同理心,从孩子的观点看待学习。万一孩子不想继续参加课后辅导,老师应当给予尊重和支持。实际上呢?学生步出教室,我竟然在后面紧盯着并强押他们回来,真是愚蠢至极,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

即使山雨欲来,我还是视若无睹。这女孩不是单一个案,而是冰山一角,这表示我的教学策略出了严重的纰漏。大部分的毕业生对课程的评价都很高,他们认为我的班级经营独特而成功,但是少部分的孩子却有不同看法。有一天,某位五年级女生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西恩的男孩。我想起西恩,他是四届以前的学生,表现相当优异。西恩和大家一起旅游,结交了许多朋友。芭芭拉和我曾经带全班到球场看球赛,我们才知道西恩热爱棒球,但他不曾拥有棒球手套,于是我还买了一副送他。但这个五年级女生却告诉我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有天她走在街上,身穿莎翁图样的班服。西恩走上前去,问她是不是雷夫老师的学生,她爽朗地说是。西恩说:“请务必告诉雷夫老师一句话,那就是‘你是个混蛋’。”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难过得六神无主,说是伤心欲绝不如说是茫然无措。我要全家人帮忙想想,大伙也不得其解,只是说:“我们一向都很照顾西恩啊!”

这段时间,“三剑客”也很少来班上了,这倒可以理解:她们的课业越来越忙,也该有自己的社交活动。但令人难过不解的是,偶尔回到班上的她们居然变了个样,常常对我出言不逊,讲话尖酸刻薄。起初我以为这只是青春期综合征,事后才证明我的判断错误。“三剑客”发泄的绝非青少年的喜怒无常,而是势不两立的深仇大恨。

学生的决定或表现不合我意,当然令人失望沮丧,这是老师正常的反应。糟糕的是,我当时没能从负面情绪中抽身,以超然的角度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用心体会他们的问题。我以大人的角度介入孩子的隐私,这就是他们抓狂的主因。我和学生共度许多美好时光,自以为这样就有权力主导他们的思考模式,强力行销老师的价值判断。但平心而论,老师很容易陷入这样的误区。老师的眼界和孩子不同,阅历当然更多更深,然而为人师者在倾囊相授之余,也应该适时放手,让孩子各取所需,这也是教书的难处啊!当时的我显然不够老练,以致一错再错。

到后来,有些参加假日课程的孩子,开始对我有不满。他们每天虽然过得充实愉快,但是也感觉老师介入太多。我对于孩子某些习惯或文化并不认同,不满之情往往溢于言表。其实这是孩子的私生活,老师无权干涉。孩子们也都深知老师排斥某些流行时尚、综艺节目、热门音乐以及知名人物,可是平心而论,这都是社会文化,没有所谓对错。孩子不一定要当老师的应声虫,就算想法和老师南辕北辙,同样可以当个好学生。我居然没和学生沟通这个重要的观念。学生自然渴望老师的认同,因此会竭尽所能配合老师的想法,但是等到他们发现这代价太高了,愤怒和失望便会因应而生。

自此,我开始魂不守舍。班上的学生倒是体贴,他们常常关心地问:“雷夫老师,你还好吧?”我尽可能掩饰内心的不安,因为学生的家庭问题已经够多了,何必让他们更操心。但是这却是生平头一遭,我看不到教育的前景。如果老师任劳任怨,不计回报,换来的却是孩子无情的怨言,教育的意义何在?

我开始对教学心生倦怠。传言满天飞,杀伤力最强的当然是“三剑客”的点点滴滴。不论是她们的来信或是话语,都只能用“丑恶”来形容。拿出她们以前写给老师的信,上面尽是感激和感动。今昔相较,我有说不出的伤感。

后来,有天我在学校收到一张纸条,原来是“三剑客”其中一员写的。她想申请高中特长班,请我写推荐函。但是我被愤恨冲昏了头,回信时草草写下极不成熟的话语,断然拒绝她的请求。我写道:“老师的心灵受到巨创,至今无法复原,恕难提供推荐信函。”隔周六我上完假日课外辅导,回家时在邮筒发现她的回信。时至今日,我还没看过比这更愤怒、更恶毒的话语。她发动全面攻击,我的班级、家人当然还有我个人,全部无一幸免。她批评我有十足的种族优越感,只偏好特定的学生。她甚至开出黑名单,洋洋洒洒列出讨厌我却敢怒不敢言的学生。我立下的学习目标、我鼓励学生比别人用功、甚至家长对我的肯定,都是那些学生痛恨我的理由。读完这封信很难,因为我的双手已颤抖得不听使唤。

我漠然走进书房,背靠着墙壁瘫在地毯上,整整哭了好几个小时。我不发一声,动也不动,任由泪水流下。“不知回报的孩子,比毒蛇的獠牙更狠毒。”李尔王说得好。以前无法体会这话的涵义,现在才能感同身受。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像是行尸走肉。如果没有妻子和女儿的抚慰,我不晓得如何撑过那个晦暗长夜。

但是至今想想,如果当时我还有点洞察力,就应该立即停止自怨自艾,设身处地反思学生的感受。换作今天,我的回信一定截然不同。我会告诉她:我们之间发生不快,老师也很遗憾;我会告诉她:你很优秀,当你的老师真是幸福。我会请她过来聊聊,大家抒发心里的感受,试着化解双方的歧见。如果我能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这有什么难的?就像我最喜欢披头士成员乔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的歌《Within You Without You》,我自己不也时常哼着“只要抽离情绪,内在的平和不远”,可是此时,我的作为是不是很讽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