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教学的主要观点
《淮南子》中对教学的作用、目的、内容和方法的论述很多,综合了各家学派的观点,其中儒道相绌的色彩相当鲜明。持道家立场的人断言:“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4]认为和那些拘泥于儒家俗教的人根本不可能谈论至道。持儒家立场的人则回击:“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而欲蹍水也。”[5]
认为对那些一味推崇自然之性的道家,也无法与他们一般见识。但书中各家相通之处也不少。这种荟萃和论争的特点在其他著作中是比较少见的。
《原道训》根据“道”归于一理,施之四海,达于天地,全则纯朴,散则混浊的原理,认为“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人追求“道”的过程应该是执其要务、循其自然本性、内外交融的过程,也是“自得”、“自为”的过程,否则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效益。文中指出:
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
对学问德行仅有钦慕而不能化为自身所有,只是去勉强学习、简单仿效,并不能真正用得上、行得成。《俶真训》亦从“道出一原”出发,以“万物之疏躍枝举,百事之茎叶条蘖,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为喻,指出看得见的是繁茂的茎叶枝条,实则都本于看不见的根。学问也是这样:“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受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所学到的东西并非一定是传授的东西,在没有传授的情况下却可能什么都能掌握。至道之人“坐而不教,立而不议”,却能使“虚而往者,实而归”。文中指出: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寞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搴性,内愁五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
文中还批评儒墨“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使得世风日衰,百姓“失其大宗之本”。《精神训》中认为“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主张性合于道者应是“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这种“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的修养与“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的俗学相比,就象击鼓撞钟之音与拊盆叩瓴之声相比一样。《本经训》中以《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为据,认为“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其粗也”。批评“晚世学者不知道之所一体,德之所总要,取成之迹,相与危坐而说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道应训》中重复《庄子·天道》篇中所记轮扁讥笑桓公读书的故事,认为掌握技艺全靠“应于手,厌于心”的体验,不可教授,故凡著之于书者皆“圣人之糟粕”。以上各篇基本上本自道家学说,在教学观上以返本、执要、自得、无迹为宗旨,以至推崇“坐而不教”、“不学而知”,将一切有形的教学活动说成是背道而驰、于身有害或支离烦琐、徒饰外观,进而否定读书、否定说教、否定博学多闻。尽管在批判“俗学”方面不乏深刻之见,也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教育原则,但终究流于抽象和玄奥,其极端化和片面性也是显而易见的,难以作为普遍实施的教育宗旨及原则方法。
《泛论训》中亦持《诗》《书》等经典“皆为衰世之造”的观点,认为“儒者行之,以教导于世”,并不能回复三代之盛,由于世道已变,儒者称颂三代而不能实行,否定今世而不能改变,实为“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文中指出:
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也”。
这里所说的“非常道”,实际上是指应时而变,即使是三代之礼法也各不相同。而“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圆凿也”。文中并不绝对否定《诗》《书》等典籍,甚至承认是“学之美者也”,但反对拘泥于旧教而脱离现实,强调探究《诗》《书》的创作本意及其精神实质,切忌沉溺于“不用之法”、“不验之言”的诵说中。《说林训》指出:“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莫欲学治鬼,而皆欲学治人,急所用也。”都是从学以致用的角度批评儒家教育中学非所用、言非所行的弊病,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修务训》则反驳了包括前文所述的主要非学观点。其一驳斥人性自然而成,不可损益。作者指出,马经训化犹可驾御,又况人乎?人接受教育的情况又分为三类:
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沈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嗜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若[6]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
即圣人不须教,恶人不可教,居于二者之间的中人则待教而后化,与董仲舒的观点基本相同。其二驳斥因指责俗学之过而非学,认为这是“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的极端化和片面性。作者承认“儒有邪辟者”,但能行其道的还是多数。好比良马可“不待策錣而行”,而驽马“虽两錣之不能进”,如果都以良马为准,“不用策錣而御”,那就行不通了,以此说明教育必须“齐于众而同于俗”,也就是说必须面向多数人,以一般人的素质为准来开展教育,才有广泛的功效。这正是儒家教育观与道家教育观立足点不同之所在。其三驳斥欲弃学而循性。作者因袭历代圣王创作教化的社会发展史观,认为既然当今之世没有圣王指引,弃学只会导致无知昏乱。况且圣贤的建树也是各有所在,“非能一人而独兼之”,而是“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因此,“学不可已,明矣”。文中将“学”比做“人之砥锡”。提倡“闲居静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这才是成才之道。作者号召人们好学、勤学以求自强、功成:
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泰族训》中也高度肯定教学的作用,指出孔子弟子七十,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至也。”文中还举了许多例子,如欲知高下则教之用管准,欲知轻重则教之用权衡,欲知远近则教之以金目,欲射中的则教之以仪,等等。总的说,“诸有智者皆学焉,其为师亦博矣”。其实“学之有益于己”的道理人所皆知,只是往往因耽于嬉戏而误学,如能“以弋猎博弈之日诵诗读书,闻识必博矣”。结论是:“凡学者能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乱之本。”该篇还概括了六经的学习价值:
六艺异科而皆同道。温惠柔良者,《诗》之风也;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恭俭尊让者,《礼》之为也;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刺几辩义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乐》之失淫,《诗》之失愚,《书》之失拘,《礼》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财制之,失本则乱,得本则治。
对各经特点的总结与荀子、陆贾、贾谊及《礼记·经解》一脉相承,特别是从得失两个方面加以概括,既肯定各经的长处,也指出各经的弊端,这是高于一般儒者之处,也体现了《淮南子》“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的宗旨。总的来看,《淮南子》是集诸家大成的综合性力作,其教育思想也是吸收了各家学派的思想观点,或加以归纳,或加以阐发,或予以对照,或展开争辩,涉及面广,内容丰富。其中有关最高理想及目的的论述偏重于道家思想,而在许多具体领域内的论述则是儒家思想(更多的是荀学)占上风。《淮南子》体现了汉初半个多世纪教育思想发展的成果,这些成果为汉代文教政策的建立、教育事业的发展及教育思想的演进奠定了基础。
[1]《汉书·董仲舒传》。
[2]《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3]《淮南子·齐俗训》,下引《淮南子》仅注篇名。
[4]《原道训》。
[5]《修务训》。
[6]原文为“及”,据王念孙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