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纪篇第八十五(节选)

《论衡》选读

王充教育语录分类解读(一)

(一)关于唯物主义的宇宙观

[原文]

(1)天之行也,施气自然也;施气则万物自生。(《论衡》《说日篇》

[原文]

(2)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论衡》《自然篇》

[原文]

(3)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子生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生)于渊,虮虱之(生)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论衡》《物势篇》

[注释]

①“故”可作“故意”或作“有目的”解。

②“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可作为“犹鱼之生于渊,虮虱之生于人也”解,“虮”音几,虱子也。

③“种类相产”,谓各按照种别类别来繁殖。

[原文]

(4)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同上)

[原文]

(5)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万物之生,含血之类,知饥知塞,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说以为天生五谷以食人,生丝麻以衣人,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义疑未可从也。(《论衡》《自然篇》

[注释]

①“食人”的“食”音饲,谓以食与人。

②“衣人”,谓以衣被人也。

[原文]

(6)天者,普施气万物之中,谷愈饥而丝麻救寒,故人食谷衣丝麻也。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以若说论之,厌于人心矣。(同上)

[注释]

①“普施气万物之中”,谓天把气普遍地散布在万物的中间。

②“由其”的“由”字与“犹”同。“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即谓好象它有灾害变故并不要想用来谴责告戒人。

③“厌”满也。“厌于人心矣”,谓能使人觉得满足。

[原文]

(7)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无口目也。案有为者,口目之类也,口欲食而目欲视,有嗜欲于内,发之于外,口目求之,得以为利欲之为也。今无口目之欲,于物无所求索,夫何为乎?何以知天无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为体,土本无口目。天地,夫妇也,地体无口目,亦知天无口目也。使天体乎,宜与地同;使天气乎,气若云烟,云烟之属,安得口目?(同上)

[注释]

①“何以天之自然也”,应作为“何以‘知’天之自然也”。

②“案有为者”,即谓按照有意识的行为。

③“使天体乎?宜与地同”,谓假使以天当作实体呢?则它就应该与地一样。

④“使天气乎?气若云烟”,谓假使以天作为气体呢?则气和云烟一样。

[原文]

(8)物,自然也,如谓天地为之,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并为万万千千物乎?(同上)

[原文]

(9)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同上)

[原文]

(10)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灾异时至,则造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谴告之言生于今者,人以心准况之也。(同上)

[注释]

“人以心准况之也”,即谓谴告的话多产生于现在,都是人们以自己的想法做标准而去衡量附会的。

[原文]

(11)夫天无为,故不言,灾变时至,气自为之。夫天地不能为,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使也,气自为之。夫天地之间,犹人背腹之中也,谓天为灾变,凡诸怪异之类,无大小厚薄,皆天所为乎?(同上)

[原文]

(12)且夫天者,气邪?体也?如气乎?云烟无异,安得柱而折之?女娲以石补之,是体也,如审然,天乃至石之类也。(《论衡》《谈天篇》

[注释]

①“气邪”的“邪”字即“耶”宇。“气邪?体也?”都是疑问语句。

《史记》《补三皇本纪》云:“共工氏与祝融氏战,不胜而怒,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氏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鳖足以立四极。”又《淮南子》《览冥》云:“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鳖足以立四极。”“如气乎?云烟无异,安得柱而折之”,谓如果天是气,那就和云烟一样,怎能用柱子来支撑它?又如何能谈到柱子被折断呢?“女娲以石补之,是体也,如审然,天乃玉石之类也”,即谓女娲氏用五色石补天,那天就是实体了,如果确是这样,那天就象玉石之属了。

[原文]

(13)含气之类,无有不长。天地,含气之自然也,从始立以来,年岁甚多,则天地相去广狭远近,不可复计,儒书之言,殆有所见。(同上)

[注释]

①谓凡包含在大气之中的东西,没有不会生长的;天地是包含着大气而自然存在的。

②谓天地从开始以来,年代很多,天与地相距离的广狭远近,很难计算。

③“殆有所见”,即谓儒书所说,可能有所根据。

[原文]

(14)儒者曰:“天,气也,故其去人不远;人有是非,阴为德害,天辄知之,又辄应之,近人之效也。”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人生于天,何嫌天无气,犹有体在上,与人相远。(同上)

[注释]

①“阴为德害”,谓暗地里作了好事或坏事。

②“近人之效也”,谓这就是天和人距离很近的明证。

③“人生于天,何嫌天无气,犹有体在上,与人相远。”谓人禀受天气而生,如何能说天没有气呢?实则气体在上,与人距离得很远罢了!

[原文]

(15)论灾异,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也。……曰:此疑也。夫国之有灾异也,犹家人之有变怪也。有灾异,谓天谴人君,有变怪,天复谴告家人乎?家人既明,人之身中,亦将可以喻,身中病,犹天有灾异也。血脉不调,人生疾病,风气不和,岁生灾异。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论衡》《谴告篇》

[原文]

(16)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同上)

[原文]

(17)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论衡》《论死篇》

[注释]

①“死人为鬼”,应作为“人死为鬼”。

②同上。

[原文]

(18)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人见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则?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同上)

[注释]

“精气也”,谓人所以能生活,全靠精气。这里所谓精气,就是存在于人体内的一种血气的力量,人依靠它来维持生命。

[原文]

(19)今人死,皮毛朽败,虽精气尚在,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同上)

[注释]

“亡”,说文:“从入从”,“鞨”音隐,隐藏的意思。“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谓死人不能假借生人的形体而出现,就象活人不能假借死人的魂去隐匿一样。

[原文]

(20)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休?(同上)

[注释]

①“人之兵死也”,指死于兵器。

②“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谓人夜行时看到磷火,并不是人的样子,而是隐隐约约地积聚在一起,象火光一样。

[原文]

(21)夫死人不能为鬼,则别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同上)

[注释]

①“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谓死人之所以不能为鬼,因为它已无知觉。

②“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荒忽”即“恍惚”,谓元气是恍恍惚惚的,人的气就在里面。

[原文]

(22)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同上)

[注释]

①“梦”有睡眠无知的意思。

②“殄”音img,说文:“尽也,绝也。”有昏迷不醒的意思。

③“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死从来者”,应作“死复来者”,谓按照我们看来,人昏迷又醒过来,死去又再活过来,都和做梦一样。

④“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谓人在梦时,不能知道在觉醒时的所作所为。

[原文]

(23)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燿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者)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同上)

[注释]

①“楩”音耀,“光也”,即火焰。

②“人死而知不惠”,即谓人死后知觉也就消失了。

[原文]

(24)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俱。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论衡》《订鬼篇》

[原文]

(25)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论衡》《道虚篇》

[解读]

王充基本上是用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天的。首先,他认为“气”发于天地之自然,是一切物质的基础,也就是物质世界的基本要素;世间万物的发生,是一种自然现象,由天地间阴阳二气合并自然而然产生的,即所谓“天之行也,施气自然也,施气则万物自生,”“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地合气,故能生万物。”并且进而说明天的自然无为,并无耳目感官和做工作的手,不能有意识地来创造万物。王充以创造性的理论驳斥了“天地故生人”,“故生万物”的说法,从而否定天为有意志的天。其次,他既然否定了有意志的天,肯定天是无知无为的,凡一切自然灾害的发生,都是一种自然现象,根本谈不到是对人的“谴告”,所以说“灾变时至,气自为之。夫天地不能为,亦不能知也”。东汉议纬学说盛行时代,造出各种各样迷信传说。王充在《论衡》中写出专论十余篇,驳斥了这种迷信。他还进一步揭露当时这种“谴告”迷信思想的社会根源,是由于统治阶级内部发生矛盾,时相争夺,因而造出无稽谣言以迷惑群众,互相欺骗。他说:“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灾异时至,则造谴告之言矣。”王充在当时能针对统治阶级所支持的谶纬神学思想,大胆地进行坚决斗争,这种勇气是难能可贵的。又次,关于人的生死问题,王充也肃清了许多迷信思想。世人以为“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他认为“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并且认为人禀受阴阳二气而生,死则复归为气,所谓“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人和万物一样,生死都是阴阳二气的凝聚和离散。他说,人死形体既朽,精神也就消亡,再也不能有知,“人之死,犹火之灭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王充的结论是:“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这种卓越的论断,驳斥了唯心主义迷信虚妄的说法,重新解释了自然现象,树立起无神论的科学观点。他的唯物主义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确实写下了极其光辉的一页。

(二)关于论人性和环境与教育的作用

[原文]

(1)实则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论衡》《本性篇》

[原文]

(2)九州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同上)

[注释]

①“黄赤黑”即指土有黄士、赤土、黑土之差异。

②“上中下”,即指土有上等、中等、下等的区别。

③“五常”一说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一说指“仁、义、礼、智、信。”

④“乖”和“诡”,都作异字解。

⑤(同上)

[原文]

(3)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杨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同上)

[原文]

(4)……亦有三性:有正、有随、有遭。正者,禀五常之性也;随者,随父母之性(也);遭者,遭得恶物象之故也。故妊妇食兔,子生缺唇,……(《论衡》《命义篇》

[原文]

(5)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近)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论衡》《率性篇》

[注释]

①“恶则辅保禁防”,“恶”字上应有“近”学。

②“渐”,浸也,染也。

③“化”即默化的意思。

[原文]

(6)子初生,意于善终以善,初生意于恶终以恶。(同上)

[注释]

“子初生”,即指孩子在十五岁上学年龄的时候。在“初生”时,如果立志为善,结果必然是善的;如果立志为恶,结果也必然是恶的。

[原文]

(7)《传》言:“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十五之子,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无异。是故杨子哭歧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自黑。彼蓬之性不直,纱之质不黑,麻扶缁染,使之直黑。夫人之性犹蓬纱也,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同上)

[注释]

①“杨子哭歧道”,谓杨朱遇到分岔的道路,便悲痛地哭着。

②“墨子哭练丝”,谓墨翟看到白丝受染,也便会哭起来。

③“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谓杨朱、墨翟悲伤它们离开本性以后,再也下能改变了,所以这样伤感。

④“缁”,即缁黑色的泥土。

[原文]

(8)夫肥沃硗㶟,土地之本性也。肥而沃者性美,树稼丰茂;硗而㶟者性恶,深根细锄,厚加粪壤,勉致人功,以助地力,其树稼与彼肥沃者相似类也。地之高下亦如此焉,以䦆锸凿地,以埤增下,则其下与高者齐;如复增䦆锸,则夫下者不徒齐者也,反更为高,而其高者反为下,使人之性有善有恶,彼地有高有下,勉致其教令之善,则将(与)善者同之矣;善以化渥,酿其教令,变更为善,善则且更宜反过于往善,犹下地增加䦆锸,更崇于高地也。(同上)

[注释]

①“沃”,柔也。“硗”音敲,瘠土也。薄田曰硗。“㶟”音角,瘠薄也。

②“树稼”,栽种农作物。

③“䦆”音矍,“锸”音插,都是农具之一,用以插土翻泥的。

④“埤”音卑,增也,厚也。

⑤“则将善者同之身,应作为“则将与善者同之矣。”

⑥“渥”音握,沾润也。“化渥”,犹言起同化的作用。

[原文]

(9)今夫性恶之人,使与性善者同类乎?可率勉之,令其为善;使之异类乎?亦可令与道人之所铸玉,随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剑钩月焉,教导以学,渐渍以德,亦将日有仁义之操。(同上)

[注释]

①“道人之所铸玉”,即指上文所说的有法术的人,用火来锻炼各种矿石,使它成为五色的玉,光彩与真的一样。

②“随侯之所作珠”,也是指上文所说的古时随侯用药品制成一种珠子,光彩得象真珠一样。

③“人之所摩刀剑钩月焉”,“钩月”即“锋口”,即谓有人试用刀和剑的蜂口,磨得很光亮,放在太阳光中,便会生火。

[原文]

(10)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三苗之民,或贤或不肖,尧、舞齐之,恩教加也。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秦慢易,楚促急,燕戆投。”以庄岳言之,四国之民,更相出入,久居单处,性必变易。(同上)

[注释]

①“教之所以异化也”,谓教育可以使他们发生不同的变化。

②“三苗”是指古时的苗民。《书经》《舜典》:“窜三苗于三危。”《史记》《夏本纪》注:“《神异经》:‘西荒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曰苗民’”。

③“楚、越”,二国名。“庄岳”,齐国街里名。

[原文]

(11)夫性恶者,心比木石;木石犹为人用,况非木石!在君子之迹,庶几可见。(同上)

[原文]

(12)人受五常,含五脏,皆具于身。禀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犹(酒)或厚或泊也;非厚与泊殊其酿也,麴蘖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麴蘖,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同上)

[注释]

①“五常”,注见前。“五脏”即指心、肝、脾、肺、肾。

②“泊”郎薄的意思。

③麴蘖,即用以发酵的酒母。

[原文]

(13)魏之行田百亩,邺独二百,西门豹灌以漳水,成为膏腴,则亩收一锺。夫人之质犹邺田,道教犹漳水也,患不能化,不患人性之难率也。(同上)

[注释]

①据《汉书》《沟洫志》所载,魏国分配土地的方案,是每夫授田百亩,而邺地因土质太坏,改为每夫授二百亩。

②西门豹利用漳河的水来灌溉,变瘠土为肥田,每亩的产量可达到十斛。

③人的性质好比邺田的土质,教育好比漳水,不怕人性不能改善,只怕不加感化。

[解读]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性问题与人的社会关系和阶级本质有密切的联系。在阶级社会中,如果离开了阶级性,抽象地来谈人性,根本得不到彻底的解决。王充的论人性还未能超越前儒论性善恶的范围,因而仍不免陷入唯心主义。他以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去驳斥并否定有意志的天,是绝对正确的,但他用人的自然本质去判断人的社会本质,就不能不发生错误。他认为人性所以有善恶的区别,是由于先天禀气的厚薄多少,所谓“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论衡》《率性篇》)又进一步把人性与命同样看待,认为命有“正命”、“随命”、“遭命”的不同,从而说性亦有“正性”、“随性”、“遭性”的区别,“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性的善恶和命一样可由“骨相”上显露出来。(《论衡》《命义篇》《骨相篇》)王充这种人性论与他的“命定论”,同样地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坑,是极不正确的。这是王充整个唯物主义思想学说中的一大弱点。

但是他在人性论中也还有些进步的方面。他认为人性虽有善恶,但仍可由环境和教育去改变。他举出许多事例来作证明,如练丝“使之为青赤”,“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自黑”,“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孟母之徙宅,盖得其验”,(同上《率性篇》)都是说明环境对于人性的改变有重要的作用。他又以土地的高下来作譬喻,认为人可把低地倍增而与高地相等,并且还可使下者反为高,高者反为下,这也是说明教育能改变人性,有其重要作用。

(三)关于教育目的

[原文]

(1)古贵良医者,能知笃剧之病所从生起,而以针药治而已之;如徒知病之名而坐观之,何以为奇!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令变更,岂不难哉?(《论衡》《率性篇》

[注释]

谓不善就是“性命”上一种疾病,如果没有教育的力量来医治,要使之为善,是很困难的。

[原文]

(2)是故王法不废学校之官,不除狱理之吏,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学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后,使丹朱之志,亦将可勉。(同上)

[注释]

即谓国家的法令,不废除掌管学校的教官,不取消管理司法的官吏,就是为了要使众庶百姓明白礼义。学校劝勉于事前,法令防范于事后,则丹朱不肖的人,也可以进而勉于为善了。

[原文]

(3)孔门弟子七十之徒,皆任卿相之用,被服圣教,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同上)

[注释]

孔子门下七十位弟子,所以都能有出任卿相的才能,是由于他们接受了圣人的教训,并有文学修养,因之他们的知能比常人高出十倍,可见平时教训的功用和感化的力量。

[原文]

(4)所谓神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圣。天地之间,含血之类,无性(生)知者。(《论衡》《实知篇》

[注释]

①“所谓圣者,须学以圣”,即谓圣人也必须学习,才能成为圣人。

②“以圣人学,知其非圣”,谓因圣人也必须学习而成圣,所以知道圣人并非“不学而知”。

③“无性知者”,“性”当作“生”,即谓并无“生而知之者”。

[原文]

(5)粟未为米,米未成饭,气腥未熟,食之伤人。夫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知心乱少,犹食腥谷,气伤人也。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身之有益,犹谷成饭,食之生肌腴也。(《论衡》《量知篇》

[注释]

①“知心乱少”,“乱”,治也,理也。“心乱”即谓人由耳目的感觉,进而“开心意”,才能得到理性的认识。“知心乱少”,即谓人缺少了理性认识,就等于吃了未熟的生饭,很容易伤生的。

②“简练于学”,“简”,选也;“简练”,犹言选练。《礼纪》《月令》:“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杰俊。”又《战国策》:“简练以为揣摩。”

③“肌”,肌肉。“腴”,音俞。肥,丰腴。

[原文]

(6)故夫谷未舂蒸曰粟,铜末铸铄曰积石,人未学问曰矇,矇者竹木之类也。夫竹生于山,木长于林,未知所入。截竹为筒,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断木为椠,㭊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秦牍。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为器用,况人含天地之性,最为贵者乎!不入师门,无经传之教,以郁朴之实,不晓礼义,立之朝廷,植笮树表之类也,其何益哉!(同上)

[注释]

①“铄”音朔,说文:“销也。”与铸同义。“铸铄”,即镕化金属的意思。

③“矇”,谓目不明。

③“牒”音狄,《广韵》:“书板曰牒。”又“小简曰牒。”

④“椠”音欠,木初削成的粗料。

⑤“㭊”即片字,谓以木锯之成片。

⑥“粗”音粗,义亦同。“苴”音蛆。“粗苴”,即谓竹木乃是极粗糙而枯死的东西。

⑦“郁朴”见下。

⑧“植”“树”,都是树立的意思。“笮”音窄,屋上的板名。“表”谓“立木以为表,表其位也。”“立之朝廷,植笮树表之类也”,谓不学无礼义的人,立在朝廷上,等于树立屋上的木板和木表一样。

[原文]

(7)医无方术,云:“否能治病。”问之曰:“何用治病?”曰:“用心意”,病者必不信也。吏无经学,曰:“吾能治民。”问之曰:“何用治民?”曰:“以材能”,是医无方术,以心意治病也,百姓安肯信响,而人君任用使之乎?手中无钱之市,使货主问曰:“钱何在?”对曰:“无钱”,货主必不与也。夫胸中不学,犹手中无钱也,欲人君任使之,百姓信响之,奈何也!(同上)

[原文]

(8)物实无中核者,谓之郁,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文吏不学,世之教先核也,郁朴之人,孰与程哉?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人之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磋琢磨也。虽欲勿用,贤君其舍诸!(同上)

[注释]

①“程”,量也,作衡量解。“郁朴之人,孰与程哉?”言胸中无物之人,谁去衡量他们的才能呢?

②“知能成就”,谓知识技能的成就。

③“贤君其舍诸!”谓贤君安肯舍弃而勿用呢?

[原文]

(9)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材尽德成,其比于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同上)

[原文]

(10)儒生文吏,俱以长吏为主人者也。儒生受长吏之禄,报长吏以道,文吏空胸,无仁义之学,居住食禄,终无以效,所谓尸位素餐者也。素者,空也,空虚无德,餐人之禄,故曰素餐。无道艺之业,不晓政治,默坐朝廷,不能言事,与尸无异,故曰尸位。(同上)

[原文]

(11)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论衡》《超奇篇》

[解读]

王充主张的教育目的,是同他的人性论和对教育作用的看法相联系的。他认为:“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令变更,岂不难哉?”这是把教育作为医治“性命之疾”和“反情治性”的工具。但是他论教育目的,不仅限于“反情治性”方面,而且进一步要做到“尽材成德”,也就是说要用教育来培养既“能知大圣之事”,又“晓细民之情”,对国家有用的人才,譬如“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为器用”。他还认为,要培养这样的人才,必须通过学问,“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圣,天地之间,含血之类,无生知者”,这就否定了圣人“生而知之”的说法。他说,人的学问和知识技能的成就,正象“骨、象、玉、石”,必须经过“切、瑳、琢、磨,乃成宝器”,如果人们不入师门受相当的熏陶,则胸中空虚无物,犹如实中无核和不经刀斧刻削的粗材,将来这种人“默坐朝廷,不解言事,与尸无异”,就等于树立的本板和表竿一样,有何用处呢?这种批评,是何等深刻!他最后又提出造就人才的标准,分为“鸿儒”、“文人”、“通人”和“儒生”四等。他所最重视的是“鸿儒”,因为“鸿儒”能独立思考,著书立说;其次为能掌握知识从事政治工作的“文人”;又次是“通人”与“儒生”,他们仅能掌握一部分知识,尚不能加以应用。他最鄙视的,则为“文吏”,因为他们“空胸无仁义之学,居位食禄,终无以效,所谓尸位素餐者也”,这就是他在教育目的方面所提出的卓越见解。

(四)关于教材内容和认识论

[原文]

(1)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性有卑谦辞让,故制礼以适其宜;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论衡》《本性篇》

[原文]

(2)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传曰:“仓廪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礼丰义重,平安之基立矣。……由此言之,礼义之行,在谷足也。(《论衡》《治期篇》

[原文]

(3)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之士,激无义之人,人民为善,爱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论衡》《非韩篇》

[原文]

(4)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闲,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抒其义㫖,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好学勤力,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一,然则著书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览见广传,不能掇以论说,此为匿生书主人。孔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者也。与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实也。(《论衡》《超奇篇》

[注释]

①“识”音志,记忆也。

②“耐”,古“能”字,读若能,义同。

③“此知草本所不能用也”,这是说虽知草木大小形态,但不能应用。

④“匿”,藏也。“生书”,谓未熟读之书。“匿生书主人”,谓读死书而不能应用,好象做了藏生书的主人一样。

《论语》《子路篇》:“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原文]

(5)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即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之类也。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俶傥之才,不能任也。(同上)

[注释]

①“鹦鹉”,能言之鸟。《礼记》《曲礼》:“鹦鹉能言,不离飞鸟。”

②“衍”,有引申传述之意,“膏腴”,都是肥的意思,此处借以喻文辞的富丽。

③“俶”音惕,“傥”音烫。“俶傥”,言卓异不羁也。

[原文]

(6)以今论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不可知之事,不学不问不能知也。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

夫可知之事,推精思之,虽大无难;不可知之事,(不)厉心学问,虽小无异。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论衡》《实知篇》

[注释]

“厉心学问”句上应增“不”字。

[原文]

(7)使一人立于墙东,今之出声,使圣人听之墙西,能知其黑白、长短、乡里、姓字所自从出乎?沟有流(襀),泽有枯骨,发首陋亡,肌肉腐绝,使(圣)人询之,能知其农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非圣人无知,其知无以知也;知无以知,非问不能知也;不能知,则圣贤所共病也。(同上)

[注释]

①“襀”音欠,绕城水也。“沟有流襀,泽有枯骨”,谓沟旁有绕城的水正在流动,而泽草中有人的枯骨。

②“发首陋亡,肌肉腐绝”,谓死人发与头部已分裂而没有了,肌肉都已腐烂了。

③“非圣人无知,其知无以知也”,谓这并非是圣人无知,而是由于对所要知道的对象不够了解,所以无从知道。

[原文]

(8)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同上)

[原文]

(9)追观上古,推察来世,文质之类,水火之辈,贤圣共之;见兆闻象,图画祸福,贤圣共之;见怪名物,无所疑惑,贤圣共之。事可知者,贤圣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同上)

[原文]

(10)夫术数直见一端,不能尽其实;虽审一事,曲辩问之,辄不能尽知。何则?不目见口问不能尽知也。(同上)

[注释]

①“夫术数直见一端,不能尽其实”,谓一般依靠术数来推算,只能看到万物的一点,不能了解它的全部实际情况。

②“虽审一事,曲辩问之,辄不能尽知”,谓即使对这件事情知道了一些,如果从各方面去追问,他亦往往不能尽知。

[原文]

(11)实者,圣贤不能知性,须任耳目以定情实;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恩之辄决;不可知之事,待问乃解。天下之事,世间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开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同上)

[注释]

①“实者,圣贤不能知性”,应作为“实者,圣贤不能生知”,其意即谓:实在说起来,圣贤也不能生而知之,必须依靠耳和目来确定实际情况。

②如果依靠实际调查,则世间可知的事情,经过思考都能解决;不可知的事情,必须经过问明之后,才可以得到解决。

③天下的事情,世间的物品,如果可以依靠思考而了解,就是平常人也能动脑筋而了解。如果不可依靠思考而了解,就是圣人也不能明白。

[原文]

(12)圣人知事,事无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难知之事,学问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问之学之不能晓也。(同上)

[注释]

①圣人所可知的事情,这种事情没有不可知的;至于有种事情不可知的,那末就是圣人也不能知的。

②这并非圣人不能知,而是因为有许多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知的,即使知道了,也是用“不能知”来理解它。

[原文]

(13)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间,不能独见,非徒空说虚言,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事有证验,以效实然。(《论衡》《知实篇》

[注释]

①凡议论事情,如与事实相违,无法证实,则虽是花言巧语,终不会见信于群众。

②圣人不能象神而先知,就是有先知也不能一人独知;如果以为有先知,不但是空话,而且简直是以个人的智慧作为标准加以武断了!

③所以事物必须有真凭实据,才能证明它的实际情况。

[原文]

(14)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论衡》《薄葬篇》

[注释]

①凡认识事物,必须依靠耳目感官先直接去接触,才能正确认识。重视耳目感官,是对一切事物的假想或者虚构而言,因为如果对这些假想与虚构信以为是,则真正的事实反成为非了。

②但是要辨明是非,不仅要依靠耳目感官,还必须开“心意”,进行思考,才能产生理性的认识。

[原文]

(15)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同上)

[解读]

中国古代学者关于教育内容的主张,总不外乎以礼、乐、射、御、书、数作为实施的基础,而把礼乐教育放在首要地位。王充所主张的教育内容也跳不出这个范围。他认为,人的性情,可以用礼乐教育来矫正,所以在教育实践上也应该以礼乐教材来“反情治性”,也就是说,礼乐教育是道德教育中的主要内容,这种主张与先儒所说的并无二致。但是他又认为,这种礼乐教育并不是任何条件下都能发挥作用的。他根据孔子“先富后教”的主张,提出“让生于有余,争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礼义之行,在谷足也。”(《论衡》《治期篇》)可知王充完全根据先儒一贯的主张,以礼乐教育作为“反情治性”化性恶为善的一种手段,并强调必须在人民生活得到饱食暖衣的条件下,才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这种说法也是与过去儒家思想完全一致的。

王充认为,人们从学习中所获得的知识,最重要的在乎能应用其所学。他说:“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能)一”,这都因为他们学而不能应用的缘故;如果人们仅知传览群书而不知应用,就会成为”匿(藏)生书主人”,这对只知读死书而不能应用的人,是多么深刻的讽刺!因之,他主张人们学习必须先从学和问中去求得,要通过口问目见,才能尽知。他还认为,欲辨明真正的是非,仅凭耳目的感觉还是不够的,必须动脑筋,对耳闻目见的东西进一步加以分析研究,进行思考,用“诠订”的功夫去决定事物的虚实,所谓“是非者,非徒耳目,必开心意”。他认为,决定事物的虚实,更重要的是必须“有效”和“有证”,这样,才能真正认识真理,将来才能出而应用。所调“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有效”就是与事实相符合,“有证”就是有确实的证据,如果“论事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就是说明主观的认识必须与客观的事实相一致,才算是真正的认识。他坚决反对仅凭个人甚至众人主观的意见去判断是非。这种认识论尽管还不够全面,或者说,缺乏辩证观点,但基本上是属于唯物主义的。

王充教育语录分类解读(二)

(一)哲学思想

1.世界观

万物自生

【王充:《论衡》】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万物之生,含血之类,知饥知寒: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说以为天生五谷以食人,生丝麻以衣人。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义疑未可从也。(卷十八,《自然篇》

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夫耕耘播种,故为之也;及其成与不熟,偶自然也。(卷三,《物势篇》

人死则精气灭

【同上书】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卷二十,《论死篇》

今胜于古

【同上书】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义之性,则其遭事,并有奋身之节。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卷十八,《齐世篇》

夫实德化则周不能过汉,论符瑞则汉盛于周,度土境则周狭于汉,汉何以不如周?独谓周多圣人,治致太平?儒者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称治亦泰盛,使太平绝而无续也。(卷十九,《宣汉篇》

2.认识论

信闻见,开心意

【王充:《论衡》】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卷二十三,《薄葬篇》

疾虚妄,明效验

【同上书】《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卷二十,《佚文篇》

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卷二十三,《薄葬篇》

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议繁说,众不见信。(卷二十六,《知实篇》

(二)教育思想

1.教育的效能

性有善有恶

【王充:《论衡》】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性有卑谦辞让,故制礼以适其宜;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敬疑是和字之讹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所为犹所以也,为以古通用情与性也。昔儒旧生,著作篇章,莫不论说,莫能实定。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九州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荀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杨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卷三,《本性篇》

性可教而为善

【同上书】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近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

王法不废学校之官,不除狱理之吏,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学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后。(卷二,《率性篇》

无不可变之性

【同上书】《传》言:“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十五之子十五子者,谓十五岁,为太子入学之年也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无异。是故杨子哭歧道,《列子》《说符篇》: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返也。”墨子哭练丝也,《墨子》《所染篇》:墨子见染丝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

王良造父称为善御,能使不良为良也。如徒能御良,其不良者不能驯服,此则驵工驵犹粗也,粗、驵声同庸师服驯技能,何奇而世称之?故曰:“王良登车,马不罢驽,尧舜为政,民无狂愚。”《传》曰:“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见陆贾:《新语》《无为篇》,谓教化使然也“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见《论语》《卫灵公篇》圣主之民如彼,恶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卷二,《率性篇》

无不可教之人

【同上书】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三苗之民,或贤或不肖,尧舜齐之,恩教加也。《韩诗外传》: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请伐之。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有苗氏请服楚越之人,外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地理志》:齐舒缓阔达秦慢易,楚促急,燕戆投,投与逗通。《广雅》:逗训为勇,戆亦犹愚悍以庄岳言之,四国之民,更相出入,久居单处,性必交易。夫性恶者,心比木石;木石犹为人用,况非木石!(卷二,《率性篇》

谷之始熟曰粟,舂之于臼,簸其秕糠,蒸之于甑,爨之以火,成熟为饭,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身之有益,犹谷成饭,食之生肌腴也。铜锡未采,在众石之间,工师凿掘,炉橐橐当作橐,橐,鼓冶吹炭之器也铸铄乃成器;未更炉橐,名曰积石;积石与彼路畔上瓦,山间之砾,一实也。故夫谷未舂蒸曰粟,铜未铸铄曰积石,人未学问曰朦;朦者竹木之类也。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为器用;况人含天地之性,最为贵者乎!(卷十二,《量知篇》

2.培养的目标

文吏、儒生

【王充:《论衡》】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文吏更事,儒生不习也。谓文吏更事,儒生不习,可也;谓文吏深长,儒生浅短,知妄矣。

是以世俗学问者,不肯竟经明学,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义理略具,同超,同疑当作趋,超疑当作趋,并形之讹学史书,读律讽令,治作情奏,情疑为请之误;请者笺启之类习对向,滑习跪拜,下习字盖涉上习字而误衍,滑犹习也家成室就,召署辄能。徇今不顾古,趋仇不存志,竞进不案礼,废经不念学。是以古经废而不修,旧学暗而不明;儒者寂于空室,文吏哗于朝堂。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见《荀子》《劝学篇》此言所习善恶,交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性非皆恶,所习为者,违圣教也。(卷十二,《程材篇》

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卷十二《量知篇》

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乱也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此谓昏昧不解世事之意,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卷十二,《谢短篇》

通人、文人、鸿儒

【同上书】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言,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

夫通人览见广博,不能掇以论说。孔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见《论语》《子路篇》者也;与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实也。孔子得《史记》《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即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鹦鹉能言,不离飞鸟。见《礼记》《曲礼上》篇之类也。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倜傥卓异貌之才,不能任也。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卷十三,《超奇篇》

3.学习的意义

【王充:《论衡》】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所谓“精”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

实者圣贤不能知性,须任耳目以定情实。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辄决;不可知之事,待问乃解。天下之事,世间之物,可思而,而字下疑本有一知字愚夫能开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见《论语》《卫灵公》篇天下事有不可知,犹结有不可解也。见说善解结,《淮南子》《说山训》第十六:儿说之为宋王解闭结也。则见说是儿说之误,见与儿形极相近故耳。儿读若倪结无有不可解;结有不可解,见说不能解也;非见说不能解也,结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圣人知事,事无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卷二十六,《实知篇》

4.学习的方法

批判

【王充:《论衡》】幽处独居,考论实虚。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论衡》者,论之平也。(卷三十,《自纪篇》

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证验。(卷二十九,《对作篇》

《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悦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直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见《孟子》《滕文公》篇: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论衡》诸篇,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与彼作者无以异也。若夫《九虚》《书虚》《变虚》《异虚》《感虚》《福虚》《祸虚》《龙虚》《雷虚》《道虚》《三增》《语增》《儒增》《艺增》《论死》《订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觉也。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论于下。实得则上教从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实虚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

或曰:圣人作,贤者述,以贤而作者,非也。曰: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司马迁《史记》刘子政序,《汉书》《艺文志》:刘向所序六十七篇 班叔皮传,班彪,字叔皮,曾读太史公书作《后传》数十篇,见《汉书》本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桓谭,字君山,著《新论》十七卷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卷二十九,《对作篇》

问难

【同上书】圣人之言,不能尽解;说道陈义,不能辄形。不能辄形,形当作勑,形近之讹也。勑正作敕。说文:敕,诫也,《方言》:敕,备也,盖告诫详尽之意不能辄形,宜问以发之;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见《史记》《夏本纪》《尚书》《皋陶漠》浅言复深,略指复分;谓浅略之指,因问难复分明盖起问难此说,此当作䚹。《广雅》《释诂》:䚹,具也。谓言之备具也激而深切,触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见《论语》《阳货篇》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自今案《论语》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辞,弟子寡若子游之难。故孔子之言,遂结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难,世之儒生,不能实道是非也。

凡学问之法,不为为当作畏,音近而讹无才,难于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问难之道,非必对圣人及生时也;世之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晓解之问,迢应作追难孔子,何伤于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见《论语》《颜渊篇》信,最重也。

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见《管子》《牧民篇》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时,战国饥饿,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见《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宋华元告楚司马子反语口饥不食,不暇顾恩义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饥饿弃信,以子为食,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

子造卫,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见《论语》《子路篇》语冉子先富而后教之,教子贡去食而存信;食与富何别?信与教何异?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为国,意何定哉?(卷九,《问孔篇》

《论衡》篇章选读

率性篇第八

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勤率,无令近恶;近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召公戒成曰:“今王初服厥命,于戏!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生子谓十五子,初生意于善,终以善;初生意于恶,终以恶。诗曰:“彼姝者子,何以舆之?”传言: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十五之子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无异。是故杨子哭岐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染〕自黑。彼蓬之性不直,纱之质不黑;麻扶缁染,使之直黑。夫人之性,犹蓬纱也,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

王良、造父称为善御,不能使不良为良也。如徒能御良,其不良者不能驯服,此则驵工庸师服驯技能,何奇而世称之?故曰:王良登车,马不罢驽;尧、舜为政,民无狂愚。传曰:“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圣主之民如彼,恶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而鄙夫宽。徒闻风名,犹或变节,况亲接形面相敦告乎!孔门弟子七十之徒,皆任卿相之用,被服圣教,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未入孔子之门时,闾巷常庸无奇,其尤甚不率者,唯子路也。世称子路无恒之庸人,未入孔门时,戴鸡佩豚,勇猛无礼,闻诵读之声,摇鸡奋豚,扬唇吻之音,聒贤圣之耳,恶至甚矣。孔子引而教之,渐渍磨砺,阖道兰进,猛气消损,骄节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斯盖变性使恶为善之明效也。

夫肥沃硗埆,土地之本性也。肥而沃者性美,树稼体茂。硗而埆者性恶,深耕钿锄,厚加粪壤,勉致人功,以助地力,其树稼与彼肥沃者相似类也。地之高下,亦如此焉。以䦆锸凿地,以埤增下,则其下与高者齐;如复增凿锸,则夫下者不徒齐者也,反更为高,而其高者反为下。使人之性有善有恶,彼地有高有下,勉致其教令之善,则将善者同之矣。善以化渥,酿其教令,变更为善。善则且更宜反过于往善,犹下地增加䦆锸更崇于高地也。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赐本不受天之富命所加,贷财积聚,为世富人者,得货殖之术也。夫得其术,虽不受命,犹自益饶富。性恶之人,亦不禀天善性,得圣人之教,志行变化。世称利韧有千金之价。棠溪、鱼肠之属,龙泉、太阿之辈,其本铤,山中之恒铁也。冶工湩炼,成为铦利,岂利剑之鍜与炼乃异质哉?工良师巧,炼一数至也。试取东下直一金之韧,更熟湩炼,足其火,齐其铦,犹千金之剑也。夫铁石天然,尚为鍜炼者变易故质,况人含五常之性,贤圣末之熟锻炼耳,奚患性之不善哉!古贵良医者,能知笃剧之病所从生起,而以针药治而已之。如徒知病之名,而坐观之,何以为奇?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今变更,岂不难哉!

天道有真伪。真者固自与天相应,伪者人加知巧,亦与真者无以异也。何以验之?禹贡曰“璆琳琅玗”者,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兼鱼蚌之珠,与禹贡璆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阳遂取火于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炼五石,铸以为器,磨砺生光,仰以响日,则火来至。(比)〔此〕真取火之道也。今妄以刀韧之钩月,摩拭朗白,仰以向日,亦得火焉。夫钩月非阳遂也,所以耐取火者,摩拭之所致也。今夫性恶之人,使与性善者同类乎,可率勉之令其为善;使之异类乎,亦可令与道人之所铸玉、随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韧钩月焉,教导以学,渐渍以德,亦将日有仁义之操。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教熊、罢、貔、虎以战于阪泉之野,三战得志,炎帝败绩。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欲得三公,而尧不听,怒其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可以为城,举尾以为旌,奋心盛气,阻战为强。夫禽兽与人殊形,犹可命战,况人同类乎!推此以论,百兽率舞,潭鱼出听、六马仰秣,不复疑矣。异类以殊为同,同类以钧为异,所由不在于物,在于人也。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三苗之民,或贤或不肖,尧、舜齐之,恩教加也。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秦慢易,楚促急,燕戆投。以庄、岳言之,四国之民,更相出入,久居单处,性必变易。

夫性恶者,心比木石。木石犹为人用,况非木石?在君子之迹,庶几可见。有痴狂之疾,歌啼于路,不晓东西,不睹燥湿,不觉疾病,不知饥饱,性巳毁伤,不可如何。前无所观,郤无所畏也。是故王法不废学校之官,不除狱理之吏,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学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后,使丹朱之志亦将可勉。何以验之?三军之士,非能制也;勇将率勉,视死如归。且阖庐尝试其士于五湖之侧,皆加刃于肩,血流至地。句践亦试其士于寝宫之庭,赴火死者,不可胜数。夫刃火,非人性之所贪也,二主激率,念不顾生。是故军之法,轻刺血。孟贡勇也,问军令惧。是故叔孙通制定礼仪,拔韧争功之臣,奉礼拜伏,初骄倨而后逊顺,教威德,变易性也。不患性恶,患其不服圣教,自遇而以生祸也。

豆麦之种与稻梁殊,然食能去饥。小人君子禀性异类乎?譬诸五谷皆为用,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残则(授)〔受〕(不)仁之气泊,而怒则禀勇渥也。仁泊则戾而少(愈)〔慈〕,勇渥则猛而无义,而又和气不足,喜怒失时,计虑轻愚,妄行之人,罪故为恶。人受五常,含五脏,皆具于身。禀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犹〔酒〕或厚或泊也。非厚与泊殊其酿也,麴蘖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麴孽;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

西门豹急,佩韦以自缓;董安于缓,带弦以自促。急之与缓,俱失中和,然而韦弦附身,成为完具之人。能纳韦弦之教,补接不足,则豹、安于之名,可得参也。贫劣宅屋不具墙壁宇(达)〔闼〕,人指訾之。如财货富愈,起屋筑墙,以自蔽鄣,为之具宅,人弗复非。魏之行田百亩,邺独二百,西门豹灌以漳水,成为膏腴,则亩收一钟。夫人之质犹邺田,道教犹漳水也。患不能化,不患人性之难率也。雒阳城中之道无水,水工激上洛中之水,日夜驰流,水工之功也。由此言之,迫近君子,而仁义之道数加于身,孟母之徙宅,盖得其验。人间之水污浊,在野外者清洁,俱为一水,源从天涯,或浊或清,所在之势使之然也。南越王赵佗,本汉贤人也,化南夷之俗,背畔王制,椎髻箕坐,好之若性。陆贾说以汉德,懼以圣威,蹶然起坐,心觉改悔,奉制称蕃,其于椎髻箕坐也,恶之若性。前则若彼,后则若此。由此言之,亦在于教,不独在性也。

本性篇第十三

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性有卑谦辞让,故制礼以适其宜;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昔儒旧生,著作篇章,莫不论说,莫能实定。

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别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密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谓人生于天地,皆禀善性,长大与物交接者,放纵悖乱,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微子曰:“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恶不出众庶,长大为乱不变,故云也。羊舌食我初生之时,叔姬视之,及堂,闻其啼声而还,曰:“其声,豺狼之声也。野心无亲,非是莫灭羊舌氏。”遂不肯见。及长,祁胜为乱,食我与焉。国人杀食我。羊舌氏由是灭矣。纣之恶在孩子之时,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孩子始生,未与物接,谁令悖者?丹朱(土)〔生〕于唐宫,商均生于虞室。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所与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贤也。然而丹朱傲,商均虐,并失帝统,历世为戒。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而眸子瞭,心独而眸子眊。人生目辄眊瞭,眊瞭禀之于天,不同气也;非幼小之时瞭,长大与人接,乃更眊也。性本自然,善恶有质。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然而性善之论亦有所缘。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一岁婴儿无争夺之心,长大之后,或渐利色,狂心悖行,由此生也。

告子与孟子同时,其论性无善恶之分,譬之湍水,决之东划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于东西,犹人无分于善恶也。夫告子之言,谓人之性与水同也。使性若水,可以水喻性,犹金之为金,木之为木也。人善因善,恶亦因恶。初禀天然之姿,受纯壹之质,故生而兆见,善恶可察。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不善不恶,须教成者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告子之以决水喻者,徒谓中人,不指极善极恶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缘也。诗曰:“彼姝之子,何以与之?”其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夫决水使之东西,犹染丝令之青赤也。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然而丹朱傲而商均虐者,至恶之质,不受蓝朱变也。”

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伪者,长大之后,勉使为善也。若孙卿之言,人幼小无有善也。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石生而坚,兰生而香。禀善气,长大就成,故种树之戏为唐司马,俎豆之弄为周圣师。禀兰石之性,故有坚香之验。夫孙卿之言,未为得实。然而性恶之言,有缘也。一岁婴儿,无推让之心,见食,号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长大之后,禁情割欲,勉厉为善矣。刘子政非之曰:“如此,则天无气也。阴阳善恶不相当,则人之为善安从生?”

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已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夫陆贾知人礼义为性,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义挹于善不能为也。故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晓刺人之滥也,明能察已,口能论贤,全恶不为,何益于善?陆贾之言未能得实。

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不处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恶,未也。夫人情性同生于阴阳,其生于阴阳,有渥有泊。玉生于石,有纯有驳,情性〔生〕于阴阳,安能纯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实。

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形外则谓之阳,不发者则谓之阴”。夫子政之言,谓性在身而不发。情接于物,形出于外,故谓之阳;性不发,不与物接,故谓之阴。夫如子政之言,乃谓情为阳,性为阴也;不据本所生起,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必以形出为阳,性亦与物接,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恻隐,不忍;不忍,仁之气也。卑谦辞让,性之发也。有与接会,故恻隐卑谦,形出于外。谓性在内不与物接,恐非其实。不论性之善恶,徒议外内阴阳,理难以知。且从子政之言,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竟有善恶不也?

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难论也。郑文茂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

九州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位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

语增篇第二十五(节选)

传语曰:“秦始皇帝燔烧诗书,坑杀儒士”。言燔烧诗书,灭去五经文书也。坑杀儒士者,言其皆挟经传文书之人也。烧其书,坑其人,诗书绝矣。言烧燔诗书、坑杀懦士,实也;言其欲灭诗书,故坑杀其人,非其诚,又增之也。

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台,儒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始皇之德。齐淳于越进谏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为(狭)〔挟〕辅,刺周青臣以为面谀。始皇下其议于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臣请敕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诸刑书者,悉诣守尉集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灭。吏见知弗举,与同罪”。始皇许之。明年三十五年,诸生在咸阳者多为妖言。始皇使御史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燔诗书,起淳于越之谏;坑儒士,起自诸生为妖言,见坑者四百六十七人。传增言坑杀儒士,欲绝诗书,又言尽坑之。此非其实而又增之。

问孔篇第二十八(节选)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

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验之?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说道陈义,不能辄形。不能辄形,宜问以发之;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盖起问难,此说激而深切、触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自今案论语之文,孔子之言多苦笑弦歌之辞,弟子寡若子游之难,故孔子之言,遂结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难,世之儒生,不能实道是非也。

凡学问之法,不(为)〔畏〕无才,难于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问难之道,非必对圣人及生时也。世之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晓解之问,(迢)〔追〕难孔子,何伤于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谓问孔子之言,难其不解之文,世间弘才大知,(生)能答问解难之人,必将贤吾世间难问之言(是非)。

孟懿子问孝。子曰:“毋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毋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问曰:“孔子之言毋违,毋违者礼也。孝子亦当先意承志,不当违亲之欲。孔子言毋违,不言违礼。懿子听孔子之言,独不为嫌于无违志乎?樊迟问何谓,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使樊迟不问,“毋违”之说遂不可知也。懿子之才,不过樊迟,故论语篇中不见言行,樊迟不晓,懿子必能晓哉?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武伯善忧父母,故曰“唯其疾之忧。”武伯忧亲,懿子违礼。攻其短,答武伯云“父母,唯其疾之忧”,对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变乃违礼。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子游之大材也,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违周公之志,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弟子不难,何哉?如以懿子权尊,不敢极言,则其对武伯亦宜但言毋忧而已。(但)〔俱〕孟氏子也,权尊钧同,(形)、〔敕〕武伯而略懿子,未晓其故也。使孔子对懿子极言毋违礼,何害之有?专鲁莫过季氏,讥八佾之舞庭,剌太山之旅祭。不惧季氏增邑不隐讳之害,独畏答懿子极言之罪,何哉?且问孝者非一,皆有御者,对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迟。

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否与汝俱不如也?”是贤颜渊试以问子贡也。

问曰:孔子所以教者,礼义也。子路,为国以礼,其言不让,孔子非之。使子贡实愈颜渊,孔子问之,犹曰不如,使实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对欺师,礼让之言宜谦卑也。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使孔子知颜渊愈子贡,则不须问子贡。使孔子实不知,以问子贡,子贡谦让亦不能知。使孔子徒欲表善颜渊,称颜渊贤,门人莫及,于名多矣,何须问于子贡?子曰:“贤哉,回也!”又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三章皆直称,不以他人激。至是一章,独以子贡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贡也。当此之时,子贡之名凌颜渊之上,孔子恐子贡志骄意溢,故抑之也。夫名在颜渊之上,当时所为,非子贡求胜之也。实子贡之知何如哉?使颜渊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须抑也。使子贡不能自知,孔子虽言,将谓孔子徒欲抑己。由此言之,问与不问,无能抑扬。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最重也。

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于有馀,争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时,战国饥饿,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饥不食,不暇顾恩义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饥饿弃信,以子为食。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

子适卫,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语冉子先富而后教之,教子贡去食而存信。食与富何别?信与教何异?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为国,意何定哉?

非韩篇第二十九(节选)

韩子之术,明法尚功。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责功重赏,任刑用诛。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一蠹,论有益与无益也。比之于鹿马,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马,无千金之鹿。鹿无益,马有用也。儒者犹鹿,有用之吏犹马也。

夫韩子知以鹿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韩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将听其言也。加冠于首而立于朝,受无益之服,增无益之(仕)〔行〕,言与服相违,行与术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烦劳人体,无益于人身,莫过跪拜。使韩子逢人不拜,见君父不谒,未必有贼于身体也。然须拜谒以尊亲者,礼义至重,不可失也。故礼义在身,身未必肥;而礼义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谓有益,礼义不如饮食。使韩子赐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为之乎?夫拜谒,礼义之效,非益身之实也。然而韩子终不失者,不废礼义以苟益也。夫儒生,礼义也;耕战,饮食也。贵耕战而贱儒生,是弃礼义求饮食也。使礼义废,纲纪败,上下乱而阴阳缪,水旱失时,五谷不登,万民饥死,农不得耕,士不得战也。子贡去告朔之饩羊,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子贡恶费羊,孔子重废礼也。故以旧防为无益而去之,必有水灾;以旧礼为无补而去之,必有乱患。

儒者之在世,礼义之旧防也,有之无益,无之有损。庠序之设,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废,道不可弃。儒生,道会之吏也,以为无益而废之,是弃道也。夫道无成效于人,成效者须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须不蹈者。身须手足而动,待不动者。故事或无益而益者须之,无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战所须待也,弃而不存,如何也?

程材篇第三十四

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见文吏利便而儒生陆落,则诋訾儒生以为浅短,称誉文吏谓之深长,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

儒生文吏皆有材智,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文吏更事,儒生不习也。谓文吏更事,儒生不习,可也;谓文吏深长,儒生浅短,知妄矣。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则?并好仕学宦,用吏为绳表也。儒生有阙,俗共短之;文吏有过,俗不敢訾。归非于儒生,付是于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又非所习之业非所当为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见将不好用也。将之不好用之者,事多,己不能理,须文吏以领之也。夫论善谋材,施用累能,期于有益。文吏理烦,身役于职,职判功立,将尊其能。儒生栗栗,不能当剧,将有烦疑,不能效力,力无益于时,则官不及其身也。将以官课材,材以官为验,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贱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将。世俗之论,缘将好恶。

今世之将,材高知深,通达众凡,举纲持领,事无不定。其置文吏也,备数满员,足以辅己志。志在修德,务在立化,则夫文吏瓦石,儒生珠玉也。夫文吏能破坚理烦,不能守身,〔不能守〕身,则亦不能辅将。儒生不习于职,长于匡救,将相倾侧,谏难不惧。案世间能建蹇蹇之节,成三谏之议,令将检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阿意苟取容幸,将欲放失,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文吏以事胜,以忠负;儒生以节优,以职劣。二者长短,各有所宜。世之将相,各有所取。取儒生者,必轨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优事理乱者也。材不自能则须助,须助别待劲。官之立佐,为力不足也;吏之取能,为材不及也。

日之照幽,不须灯烛;贲、育当敌,不待辅佐。使将相知力若日之照幽,贲、育之难敌,则文吏之能无所用也。病作而医用,祸起而巫使。如自能案方和药,入室求祟,则医不售而巫不进矣。桥梁之设也,足不能越沟也;车马之用也,走不能追远也。足能越沟,走能追远,则桥梁不设、车马不用矣。天地事物,人所重敬,皆力劣知极,须仰以给足者也。令世之将相,不责己之不能,而贱儒生之不习;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而尊其材谓之善吏。非文吏,忧不除;非文吏,患不救:是以选举取常故,案吏取无害。儒生无阀阅,所能不能任剧,故陋于选举;佚于朝庭。聪慧捷疾者,随时变化,学知吏事,则踵文吏之后,未得良善之名。守古循志,案礼修义,辄为将相所不任,文吏所毗戏。不见任则执欲息退,见毗戏则意不得。临职不劝,察事不精,遂为不能,斥落不习。有俗材而无雅度者,学知吏事,乱于文吏,观将所知,适时所急,转志易务,昼夜学问,无所羞耻,期于成能名文而巳。其高志妙操之人,耻降意损崇,以称媚取进,深疾才能之儒,(洎)〔汨〕入文吏之科,坚守高志,不肯下学。亦时或精暗不及,意疏不密,临事不识,对向谬误;拜起不便,进退失度,奏记言事,img士解过;援引古义,割切将欲,直言一指,触讳犯忌;封蒙约缚,简绳检暑,事不如法,文辞卓诡,辟剌离实,曲不应义。故世俗轻之,文吏薄之,将相贱之。

是以世俗学问者,不肯竟经明学,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义理略具,同(超)〔趋〕学史书,读律讽令,治作(情)〔请〕奏,习对向,滑(习)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辄能。徇今不顾古,趋雠不存志,竞进不案礼,废经不念学。是以古经废而不修,旧学暗而不明,儒者寂于空室,文吏哗于朝堂。材能之士,随世驱驰;节操之人,守隘屏窜。驱驰日以巧,屏窜日以拙。非材顿知不及也,希见阙为,不狎习也。盖足未尝行尧、禹问曲折,目未尝见孔、墨问形象。

齐部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日)〔目〕见之,日为之,手狎也。使材士未尝见,巧女未尝为,异事诡手,暂为卒睹,显露易为者,犹愤愤焉。方今论事不谓希更,而曰材不敏;不曰未尝为,而曰知不达。失其实也。儒生材无不能敏,业无不能达,志不(有)〔肯〕为。今俗见不习谓之不能,睹不为谓之不达。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后。是从朝庭谓之也。如从儒堂订之,则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从农论田,田夫胜;从商讲贾,贾人贤。今从朝庭谓之,文吏,朝庭之人也,幼为干吏,以朝庭为田亩,以刀笔为耒耜,以文书为农业,犹家人子弟生长宅中,其知曲折愈于宾客也。宾客暂至,虽孔、墨之材,不能分别。儒生犹宾客,文吏犹子弟也。以子弟论之,则文吏晓于儒生,儒生暗于文吏。今世之将相,知子弟以文吏为慧,不能知文吏以狎为能;知宾客以暂为固,不知儒生以希为拙:惑蔽暗昧,不知类也。一县佐史之材,任郡掾史。一郡修行之能,堪州从事。然而郡不召佐史,州不取修行者,巧习无害,文少德高也。五曹自有条品,簿书自有故事,勤力玩弄,成为巧吏,安足多矣。贤明之将,程吏取材,不求习论高,存志不顾文也。

称良吏曰忠,忠之所以为效,非簿书也。夫事可学而知,礼可习而善,忠节公行,不可立也。文吏、儒生皆有所志,然而儒生务忠良,文吏趋理事。苟有忠良之业,疏拙于事,无损于高。论者以儒生不晓簿书,置之于下第。法令比例,吏断决也。文吏治事,必问法家。县官事务,莫大法令。必以吏职程高,是则法令之家宜最为上。或曰:“固然,法令,汉家之经,吏议决焉。事定于法,诚为明矣”。曰: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则春秋,汉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论者徒尊法家,不高春秋,是暗蔽也。春秋、五经,义相关穿,既是春秋,不大五经,是不通也。五经以道为务,事不如道,道行事立,无道不成。然则儒生所学者,道也;文吏所学者,事也。假使材同,当以道学。如比于文吏,洗洿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水火,道也,用之者事也,事末于道。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与事末比,定尊卑之高下,可得程矣。

尧以俊德致黎民雍。孔子曰:“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张释之曰:“秦任刀笔小吏,陵迟至于二世,天下土崩。”张汤、赵禹,汉之惠吏,太史公序累置于酷部而致土崩,孰与通于神明,令人填膺也?将相知经学至道,而不尊经学之生,彼见经学之生能不及治事之吏也。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刺绣之师,能缝帷裳。纳缕之工,不能织锦。儒生能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文吏之能,诚劣不及,儒生之不习,实优而不为。禹决江河,不秉䦆锸;周公筑雒,不把筑杖。夫笔墨簿书,䦆锸筑杖之类也,而欲合志大道者躬亲为之,是使将军战而大匠断也。

说一经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会之吏,学一经之业,一岁不能立也。何则?吏事易知,而经学难见也。儒生img经,穷竟圣意。文吏摇笔,考迹民事。夫能知大圣之意,晓细民之情,孰者为难?以立难之材,含怀章句,十万以上,行有余力。博学览古今,计胸中之颖,出溢十万。文吏所知,不过辨解簿书。富累千金,孰与赀直百十也?京廪如丘,孰与委聚如坻也?世名材为名器,器大者盈物多。然则儒生所怀,可谓多矣。

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一岁典职,田宅并兼。性非皆恶,所习为者违圣教也。故习善儒路,归化慕义,志操则励,变从高明。将(见)〔相〕之显用儒生:东海相宗叔犀,犀广召幽隐,春秋会乡,设置三科,以第补吏。一府员吏,儒生什九。陈留太守陈子瑀,开广儒路,列曹掾史,皆能教授。簿书之吏,什置一二。两将知道事之理,晓多少之量,故世称褒其名,书记纪累其行也。

量知篇第三十五

程材所论,论材能行操,未言学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材尽德成,其比于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贫人与富人,俱卖钱百,并为赙礼死哀之家。知之者知贫人劣能共百,以为富人饶羡有奇馀也;不知之者,见钱俱百,以为财贷贫富皆若一也。文吏、儒生(皆)有似于此。皆为掾吏,并典一曹,将知之者,知文吏、儒生笔同,而儒生智中之藏,尚多奇馀。不知之者,以为皆吏,深浅多少同一量,失实甚矣。地性生草,山性生水。如地种葵韭,山树枣栗,名曰美园茂林,不复与一恒地庸山比矣。文吏、儒生,有似于此,俱有材能,并用笔墨,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先王之道,非徒葵韭枣栗之谓也。恒女之手,纺续织(经)〔纴〕;如或奇能,织锦刺绣,名曰卓殊,不复与桓女科矣。夫儒生与文吏程材,而儒生侈有经传之学,犹女工织锦刺绣之奇也。

贫人好滥而富人守节者,贫人不足而富人饶侈。儒生不为非而文吏好为奸者,文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义也。贫人富人,并为宾客,受赐于主人,富人不惭而贫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贫人无以复也。儒生、文吏,俱以长吏为主人者也。儒生受长吏之禄,报长吏以道;文吏空胸无仁义之学,居住食禄,终无以效,所谓尸位素餐者也。素者,空也;空虚无德,餐人之禄,故曰素餐。无道艺之业,不晓政治,默坐朝庭,不能言事,与尸无异,故曰尸位。然则文吏所谓尸位素餐者也。居右食嘉,见将倾邪,岂能举记陈言得失乎?一则不能见是非,二则畏罚不敢直言。礼曰:“情欲巧。”其能力言者,文丑不好(者),有骨无肉,脂腴不足,犯千将(相)指,遂取间郤。为地战者不能立功名,贪爵禄者不能谏于上。文吏贪爵禄,一日居住,辄欲图利以当资用,侵渔徇身,不为将(贪)官显义。虽见太山之恶,安肯扬举毛发之言。事理如此,何用自解于尸位素餐乎?儒生学大义,以道事将,不可则止,有大臣之志,以经勉为公正之操,敢言者也。位又疏远,远而近谏,礼谓之謟,此则郡县之府庭所以常廓无人者也。

或曰:“文吏笔扎之能,而治定簿书,考理烦事,虽无道学,筋力材能尽于朝庭,此亦报上之效验也。”曰:此有似于贫人负官重责,贪无以偿,则身为官作,责乃毕竟。夫官之作,非屋庑则墙壁也。屋庑则用斧斤,墙壁则用筑锸。荷斤斧,把筑锸,与彼握刀持笔何以殊?苟谓治文书者报上之效验,此则治屋庑墙壁之人,亦报上也。俱为官作,刀笔斧斤筑锸钧也。抱布贸丝,交易有亡,各得所愿。儒生抱道贸禄,文吏无所抱,何用贸易?农商殊业,所畜之货,货不可同,计其精粗,量其多少,其出溢者名曰富人,富人在世,乡里愿之。夫先王之道,非徒农商之货也;其为长吏立功致化,非徒富多出溢之荣也。且儒生之业,岂徒出溢哉?其身简练,知卢光明,见是非,审尤(可)也。

蒸所与众山之材干同也,(代)〔伐〕以为蒸,熏以火,(烟)〔熛〕热究浃,光色泽润,爇之于堂,其耀浩广,火灶之效加也。续之未刺,锦之未织,恒丝庸帛,何以异哉?加五彩之巧,施针缕之饰,文章炫耀,黼黻华虫,山龙日月。学士有文章(之学),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本质不能相过,学业积聚,起逾多矣。物实无中核者谓之郁,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文吏不学,世之教无核也,郁朴之人,孰与程哉?骨曰切,象曰瑳,玉曰琢,石曰磨,切瑳琢磨,乃成宝器。人之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瑳琢磨也。虽欲勿用,贤君其舍诸?孙武、阖庐,世之善用兵者也,知或学其法者,战必胜。不晓什伯之阵,不知击刺之术者,强使之军,军覆师败,无其法也。谷之始熟曰粟。舂之于臼,簸其秕糠;蒸之于甑,爨之以火,成熟为饭,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粟未为米,米未成饭,气腥未熟,食之伤人。夫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知心乱少,犹食腥谷,气伤人也。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身之有益,犹谷成饭,食之生肌腴也。铜锡未采,在众石之间,工师凿掘,炉(橐)〔㰆〕铸铄乃成器。未更炉(橐)〔㰆〕,名曰积石,积石与彼路畔之瓦、山间之砾,一实也。故夫谷未舂蒸曰栗,铜未铸铄曰积石,人未学问曰蒙。蒙者,竹木之类也。夫竹生于山,木长于林,未知所入。截竹为筒,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断水为椠,img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牍。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为器用。况人含天地之性,最为贵者乎!

不入师门,无经传之教,以郁朴之实,不晓礼义,立之朝庭,植笮树表之类也,其何益哉?山野草茂,钩镰斩刈,乃成道路也。士未入道门,邪恶未除,犹山野草木未斩刈,不成路也。染练布帛,名之曰采,贵吉之服也。无染练之治名縠粗,縠粗不吉,丧人服之。人无道学,仕宦朝庭,其不能招致也,犹丧人服粗不能摺吉也。能断削柱梁,谓之木匠。能穿凿穴塪,谓之土匠。能雕琢文书,谓之史匠。夫文吏之学,学治文书也,当与木土之匠同科,安得程于儒生哉?御史之过文书,不失分铢。有司之陈笾豆,不误行伍。其巧习者,亦先学之,人不贵者也,小贱之能,非尊大之职也。无经艺之本,有笔墨之末,大道未足而小伎过多,虽曰吾多学问,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饭黍梁者餍,餐糟糠者饱,虽俱曰食,为腴不同。儒生文吏,学俱称习,其于朝庭,有益不钧。郑子皮使尹何为政,子产比于未能操刀使之割也。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皆以未学不见大道也。医无方术,云:“吾能治病。”问之曰:“何用治病?”曰:“用心意。”病者必不信也。吏无经学,曰:“吾能治民。”问之曰:“何用治民?”曰:“以材能。”是医无方术,以心意治病也,百姓安肯信向,而人君任用使之乎!手中无钱之市,使贷主问曰“钱何在”,对曰“无钱”,货主必不与也。夫胸中不学,犹手中无钱也。欲人君任使之,百姓信向之,奈何也!

谢短篇第三十六(节选)

程材、量知,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过;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晓簿书,道胜于事,故谓儒生颇愈文吏也。此职业外相程相量也。其内各有所以为短,未实谢也。夫儒生能说一经,自谓通大道以骄文吏;文吏晓簿书,自谓文无害以戏儒生。各持满而自(藏)〔臧〕,非彼而是我,不知所为短,不悟于己未足。论衡训之,将使(img)〔夹〕然各知所(之)〔乏〕。夫儒生所短,不徒以不晓簿书;文吏所劣,不徒以不通大道也。反以闭暗不览古今,不能各自知其所业之事未具足也。二家各短,不能自知也。世之论者,而亦不能训之,如何?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言瞽者也。

儒生犹曰:“上古久远,其事暗昧,故经不载而师不说也。”夫三王之事虽近矣,经虽不载,义所连及,五经所当共知,儒生所当审说也。夏自禹向国,几载而至于殷;殷自汤几祀而至于周;周自文王几年而至于秦。桀亡夏而纣弃殷,灭周者何王也?周犹为远,秦则汉之所伐也。夏始于禹,殷本于汤,周祖后稷,秦初为人者谁?秦燔五经,坑杀儒士,五经之家所共闻也。秦何起而燔五经,何感而坑儒生?秦则前代也。汉国自儒生之家也,从高祖至今朝几世?历年讫今几载?初受何命?复获何瑞?得天下难易孰与殷、周?家人子弟,学问历几岁,人问之曰:“居宅几年?祖先何为?”不能知者,愚子弟也。然则儒生不能知汉事,世之愚蔽人也。“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彼人问曰:二尺四寸,圣人文语,朝夕讲习,义类所及,故可务知。汉事未载于经,名为尺籍短书,比于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贵也。儒不能都晓古今,欲各别说其经,经事义类,乃以不知为贵也。

事不晓,不以为短,请复别问儒生,各以其经旦夕之所讲说。先问易家:易本何所起?造作之者为谁?彼将应曰:“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孔子作彖象、系辞。三圣重业,易乃具足。”问之曰:“易有三家,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伏羲所作,文王所造,连山乎?归藏,周易也?秦燔五经,易何以得脱?汉与几年而复立?宣帝之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得易一篇,名为何易?此时易具足未?”问尚书家曰:“今旦夕所授二十九篇,奇有百二篇,又有百篇。二十九篇何所起?百二篇何所造?秦焚诸书之时,尚书诸篇皆何在?汉与,始录尚书者何帝?初受学者何人?”问礼家曰:“前孔子时,周巳制礼,殷礼夏礼,凡三王因时损益,篇有多少,文有增减,不知今礼,周乎?殷、夏也?”彼必以汉承周,将曰:“周礼。”夫周礼六典,又六转,六六三十六,三百六十,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案今礼不见六典,无三百六十官,又不见天子。天子礼废何时?岂秦灭之哉?宣席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得佚礼一篇,六十篇中,是何篇是者?高祖诏叔孙通制作仪品十(六)〔二〕篇何在?而复定仪礼,见在十六篇,秦火之馀也。更秦之时,篇凡有几?问诗家曰:“诗作何帝王时也?”彼将曰:“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夫文、武之隆贵在成、康,康王未衰,诗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二王之末皆衰,夏、殷衰时,诗何不作?尚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此时已有诗也,断取周以来而谓与于周。古者采诗,诗有文也,今诗无书,何知非秦燔五经,诗独无馀(礼)〔札〕也?问春秋家曰:“孔子作春秋,周何王时也?自卫反鲁,然后乐正,春秋作矣。自卫反鲁,哀公时也。自卫,何君也?俟孔子以何礼,而孔子反鲁作春秋乎?孔子录史记以作春秋,史记本名春秋乎?制作以为经乃归春秋也?”

法律之家,亦为儒生问曰:“九章,谁所作也?”彼闻皋陶作狱,必将曰:“皋陶也。”诘曰:“皋陶,唐、虞时,唐、虞之刑五刑,案今律无五刑之文。”或曰:“萧何也。”诘曰:“萧何,高祖时也,孝文之时,齐太仓令淳于(德)〔意〕有罪,徵诣长安,其女缇萦为父上书,言肉刑壹施,不得改悔。文帝痛其言,乃改肉刑。案今九章象刑,非肉刑也。文帝在萧何后,知时肉刑也。萧何所造,反具(肉)〔象〕刑也?而云九章萧何所造乎?”“古礼三百,威仪三千,刑亦正刑三百,科条三千。出于礼,入于刑,礼之所去,刑之所取,故其多少同一数也。今礼经十六,萧何律有九章,不相应,又何?五经题篇,皆以事义别之,至礼舆律(独)〔犹〕经也,题之,礼言香礼,律言盗律,何?”

夫揔问儒生以古今之义,儒生不能知,别(名)〔各〕以其经事问之,又不能晓,斯则坐守(何)〔信〕(言)师法、不颇博览之咎也。文吏自谓知官事,晓簿书。问之曰:“晓知其事,当能究达其义,通见其意否?”文吏必将罔然。

夫儒生不览古今,(何)〔所〕知(一)(永)不过守信经文,滑习章句,解剥互错,分明乖异。文吏不晓吏道,所能不过案狱考事,移书下记,对(卿)〔乡〕便给。(之)准〔之〕无一阅备,皆浅略不及,偏驳不纯,俱有阙遗,何以相言?

效力篇第三十七

程材、量知之篇,徒言知学,未言才力也。人有知学,则有力矣。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或问扬子云曰:“力能扛鸿鼎、揭华旗,知德亦有之乎?”答曰:“百人矣。”夫知德百人者,与彼扛鸿鼎、揭华旗者为料敌也。夫壮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达疏通。故博达疏通,儒生之力也;举重拔坚,壮士之力也。梓材曰:“强人有王开贤,厥率化民。”此言贤人亦壮强于礼义,故能开贤,其率化民。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能学文,有力之验也。问曰:“说一经之儒,可谓有力者?”曰:非有力者也。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常曰:“王甲某子才能百人。”太守非其能,不答。少都更曰:“言之尚少,王甲某子,才能百万人。”太守怒曰:“亲吏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经一文,不调师一言。诸生能说百万章句,非才知百万人乎!”太守无以应。夫少都之言,实也,然犹未也。何则?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殷、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不能说也。秦、汉之事,儒生不见,力劣不能览也。周监二代,汉监周、秦,周、秦以来,儒生不知;汉欲观览,儒生无力。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文儒者,力多于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由此言之,儒者所怀,独已重矣,志所欲至,独已远矣。身载重任,至于终死,不倦不衰,力独多矣。夫曾子载于仁而儒生载于学,所载不同,轻重均也。夫一石之重,一人挈之,十石以上,二人不能举也。世多挈一石之任,寡有举十石之力。儒生所载,非徒十石之重也。地力盛者,草木畅茂。一亩之收,当中田五亩之分。苗田,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失事理之实矣。夫文儒之力过于儒生,况文吏乎?能举贤荐士,世谓之多力也。然能举贤荐士,上书(日)〔占〕记也。能上书(日)〔占〕记者,文儒也。文儒非必诸生也,贤达用文则是矣。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笔有馀力,极言不讳,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删五经,秘书微文,无所不定。山大者云多,泰山不崇朝(办)〔辨〕雨(雨)天下。夫然,则贤者有云雨之知,故其吐文万牒以上,可谓多力矣。”

世称力者,常褒乌获,然则董仲舒、杨子云,文之乌获也。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于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灭也。颜氏之子,巳曾驰过孔子于涂矣,劣倦罢极,发白齿落。夫以庶几之材,犹有什顿之祸,孔子力优,颜渊不任也。才力不相如,则其知思不相及也。勉自什伯,鬲中呕血,失魂狂乱,遂至气绝。书五行之牍,(书)〔奏〕十(奏)〔言〕之记,其才劣者,笔墨之力尤难,况乃连句结章,篇至十百哉!力独多矣。江、河之水,驰涌滑漏,席地长远,无枯竭之流,本源盛矣。知江、河之流远,地中之源盛,不知万牒之人,胸中之才茂,迷惑者也。故望见骥足,不异于众马之蹄,蹑平陆而驰骋,千里之迹,斯须可见。夫马足人手,同一实也,称骥之足,不荐文人之手,不知类也。夫能论筋力以见比类者,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故夫文力之人,助有力之将,乃能以力为功。有力无助,以力为祸。何以验之?长巨之物,强力之人,乃能举之。重任之车,强力之牛,乃能挽之。是任车上阪,强牛引前,力人推后,乃能升逾。如牛羸人罢,任车退却,还堕坑谷,有破覆之败矣。文儒怀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其难推引,非徒任车之重也。荐致之者,罢羸无力,遂却退窜于岩穴矣。

河发昆仑,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广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东海。如岸狭地仰,沟洫决泆,散在丘墟矣。文儒之知,有似于此。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亦将弃遗于衡门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乎!火之光也,不举不明。有人于斯,其知如京,其德如山,力重不能自称,须人乃举,而莫之助,抱其盛高之力,窜于闾巷之深,何时得达?奡、育古之多力者,身能负荷千钧,手能决角伸钩,使之自举,不能离地。智能满胸之人,宜在王阙,须三寸之舌,一尺之笔,然后自动,不能自进,进之又不能自安,须人能动,待人能安。道重知大,位地难适也。小石附于山,山力能得持之;在沙丘之间,小石轻微,亦能自安。至于大石,沙土不覆,山不能持,处危峭之际,则必崩坠于坑谷之间矣。大智之重,遭小才之将,无左右沙土之助,虽在显位,将不能持,则有大石崩坠之难也。或伐薪于山,轻小之木,合能东之。至于大木,十围以上,引之不能动,推之不能移,则委之于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归。由斯以论,知能之大者,其犹十围以上木也。人力不能举荐,其犹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孔子周流,无所留止,非圣才不明,道大难行,人不能用也!故夫孔子,山中巨木之类也

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管仲有力,桓公能举之,可谓壮强矣。吴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一一子力重,两主不能举也。举物不胜,委地而去可也,时或恚怒,斧斩破败,此则子胥、屈原所取害也。渊中之鱼,递相吞食,度口所能容,然后咽之;口不能受,哽咽不能下。故夫商鞅三说孝公,后说者用,前二难用,后一易行也。观管仲之明法,察商鞅之耕战,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六国之时,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韩用申不害,行其三符,兵不侵境,盖十五年;不能用之,又不察其书,兵挫军破,国并于秦。殷、周之世,乱迹相属,亡祸比肩,岂其心不欲为治乎?力弱智劣,不能纳至言也。是故塠重,一人之迹,不能蹈也;磕大,一人之掌,不能推也。贤臣有劲强之优,愚主有不堪之劣,以此相求,禽鱼相与游也。干将之刃,人不推顿,瓜瓠不能伤;筱詧之箭,机不(能)动发,鲁缟不能穿,非无干将、筱詧之才也,无推顿发动之主。瓜瓠、鲁缟不穿伤,焉望斩旗穿革之功乎?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强弩,弩力五石,引以三石,筋绝骨折,不能举也。故力不任强引,则有变恶折脊之祸;知不能用贤,则有伤德毁名之败。

论事者不曰才大道重,上不能用,而曰不肖不能自达。自达者带绝不抗,自术者贾贱不雠。案诸为人用之物,须人用之,功力乃立。凿所以人木者,槌叩之也,锸所以能撅地者,跖蹈之也。诸有锋刃之器,所以能断斩割削者,手能把持之也,力能推引之也。韩信去楚入汉,项羽不能安,高祖能持之也。能用其善,能安其身,则能量其力、能别其功矣。樊、郦有攻城野战之功,高祖行封,先及萧何,则比萧何于猎人,同樊、郦于猎犬也。夫萧何安坐,樊、郦驰走,封不及驰走而先安坐者,萧何以知为力,而樊、郦以力为功也。萧何所以能使樊、郦者,以入秦收敛文书也。众将拾金,何独掇书,坐知秦之形势,是以能图其利害。众将驰走者,何驱之也。故叔孙通定仪,而高祖以尊;萧何造律,而汉室以宁。案仪律之功,重于野战,斩首之力,不及尊主。故夫垦草殖谷,农夫之力也;勇猛攻战,士卒之力也;构架斲削,工匠之力也;治书定簿,佐史之力也;论道议政,贤儒之力也。人生莫不有力,所以为力者,或尊或卑。孔子能举北门之关,不以力自章,知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

别通篇第三十八

富人之宅,以一丈之地为内。内中所有,柙匮所(赢)〔赢〕,缣布丝(绵)〔帛〕也。贫人之宅,亦以一丈为内。内中空虚,徒四壁立,故名曰贫。夫通人犹富人,不通者犹贫人也。俱以七尺为形,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贫人之内,徒四(所)壁立也。慕料贫富不相如,则夫通与不通不相及也。世人慕富不荣通,羞贫,不贱不贤,不推类以况之也。夫富人可慕者,货财多则饶裕,故人慕之。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通人积文十箧以上,圣人之言,贤者之语,上自黄帝,下至秦、汉,治国肥家之术,刺世讥俗之言备矣。使人通明博见,其为可荣,非徒缣布丝(绵)〔帛〕也。萧何入秦,收拾文书,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以文书御天下,天下之富孰与家人之财?

人目不见青黄曰盲,耳不闻官商曰聋,鼻不知香臭曰瘫。癕聋与盲,不成人者也。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瘫者也。儒生不览,犹为闭暗,况庸人无篇章之业,不知是非,其为闭暗甚矣!此则土木之人,耳目俱足,无闻见也。涉浅水者见虾,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甚者观蛟龙。足行迹殊,故所见之物异也。入道浅深,其犹此也,浅者则见传记谐文,深者入圣室观秘书。故入道弥深,所见弥大。人之游也,必欲入都,都多奇观也;入都必欲见市,市多异货也。百家之言,古今行事,其为奇异,非徒都邑大市也。游于都邑者心厌,观于大市者意饱,况游于道艺之际哉!大川旱不枯者,多所疏也。潢磎兼日不雨,泥辄见者,无所通也。是故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流归海,故海大也。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犹海怀百川之流也,不谓之大者,是谓海小于百川也。夫海大于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于不通,莫之能别也。润下作咸,水之滋味也。东海水咸,流广大也;西州盐井,源泉深也。人或无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盐井之利乎?不与贤圣通业,望有高世之名,难哉!法令之家,不见行事,议罪不(可)审。章句之生,不览古今,论事不实。或以说一经为(是)〔足〕,何须博览。夫孔子之门,讲习五经。五经皆习,庶几之才也。

颜渊曰:“博我以文。”才智高者,能为博矣。颜渊之曰博者,岂徒一经哉?我不能博五经,又不能博众事,守信一学,不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其谓一经(是)〔足〕者,其宜也。开户内日之光,日光不能照幽,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夫一经之说,犹日明也,助以传书,犹窗牖也。百家之言令人晓明,非徒窗牖之开日光之照也。是故日光照室内,道术明胸中。开户内光,坐高堂之上,眇升楼台,窥四邻之廷,人之所愿也。闭户幽坐,向冥冥之内,穿圹穴卧,造黄泉之际,人之所恶也。夫闭心塞意,不高瞻览者,死人之徒也哉!孝武皇帝时,燕王旦在明光宫,欲人所卧,户三(百)尽闭,使侍者二十人开户,户不开,其后旦坐谋反自杀。夫中闭,燕王旦死之状也。死者,凶事也,故以闭塞为占。齐庆封不通,六国大夫会而赋诗,庆封不晓,其后果有楚灵之祸也。夫不开通于学者,尸尚能行者也。亡国之社,屋其上、柴其下者,示绝于天地。春秋薄社,周以为城。夫经艺传书,人当览之,犹社当通气于天地也。故人之不通览者,薄社之类也。是故气不通者,强壮之人死,荣华之物枯。

东海之中,可食之物,集糅非一,以其大也。夫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才高知大,故其于道术无所不包。学士同门高业之生,众共宗之。何则?知经指深,晓师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为深多也,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甘酒醴不(酤)〔酟〕饴蜜,未为能知味也。耕夫多殖嘉谷,谓之上夫农;其少者,谓之下农夫。学士之才,农夫之力,一也。能多种谷,谓之上农,能博学问,〔不〕谓之上儒,是称牛之服重,不誉马速也。誉手毁足,孰谓之慧矣!县道不通于野,野路不达于邑,骑马乘舟者,必不由也。故血豚不通,人以甚病。夫不通者,恶事也,故其祸变致不善。是故盗贼宿于积草,邪心生于无道,无道者,无道术也。医能治一病谓之巧,能治百病谓之良。是故良医服百病之方,治百人之疾;大才怀百家之言,故能治百族之乱。扁鹊之众方,孰若巧〔医〕之一伎?子贡曰:“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盖以宗庙百官喻孔子道也。孔子道美,故譬以宗庙,众多非一,故喻以百官。由此言之,道达广博者,孔了之徒也。

殷、周之地,极五千里,荒服、要服,勤能牧之。汉氏廓土,牧万里之外,要荒之地,褒暗博带。夫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故多闻博识,无顽鄙之訾,深知道术,无浅衣之毁也。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入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空器在厨,金银涂饰,其中无物益于饥,人不顾也。肴膳甘酝,土釜之盛,入者乡之。古贤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读观有益,非徒膳食有补也。故器空无实,饥者不顾,胸虚无怀,朝廷不御也。剑伎之家,鬭战必胜者,得曲城、越女之学也。两敌相遭,一巧一拙,其必胜者,有术之家也。孔、墨之业,贤圣之书,非徒曲城、越女之功也。成人之操,益人之知,非徒战国必胜之策也。故剑使之术,有必胜之名,贤圣之书,有必尊之声。县邑之文,召诸治下,将相问以政化,晓慧之吏,陈所闻见,将相觉悟,得以改政右文。圣贤言行,竹帛所传,炼人之心,聪人之知,非徒县邑之吏对向之语也。

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益不能行远,山海不造。然则山海之造,见物博也。董仲舒睹重常之鸟,刘子政晓贰负之尸,皆见山海经,故能立二事之说。使禹、益行地不远,不能作山海经,董、刘不读山海经,不能定二疑。实沉、台台、子产博物,故能言之。龙见绛郊,蔡墨晓占,故能御之。父兄在千里之外,且死,遗教戒之书,子弟贤者求索观读,服臆不舍,重先敬长,谨慎之也。不肖者轻慢佚忽,无原察之意。古圣先贤遗后人文字,其重非徒父兄之害也,或观读采取,或弃捐不录,二者之相高下也,行路之人,皆能论之,况辩照然否者不能别之乎?孔子病,商瞿卜期日中,孔子曰:“取书来,比至日中何事乎?”圣人之好学也,且死不休,念在经书,不以临死之故,弃忘道艺,其为百世之圣,师法祖修,盖不虚矣。自孔子以下,至汉之际,有才能之称者,非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说五经则读书传。书传文大,难以备之。卜卦占射凶吉,皆文、武之道,昔有商瞿能占爻卦,末有东方朔、翼少君能达占射覆,道虽小,亦圣人之术也。曾又不知人生禀五常之性,好道乐学,故辨于物。今则不然,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是则物也。倮虫三百,人为之长,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识知也。今闭暗脂塞,无所好欲,与三百倮虫何以异,而谓之为长而贵之乎!

诸夏之人所以贵于夷狄者,以其通仁义之文,知古今之学也。如徒(作)〔任〕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经历年月,白首没齿,终无晓知,夷狄之次也。观夫蜘蛛之经丝以罔飞虫也?人之用作,安能过之?任胸中之知,舞权利之诈,以取富寿之乐,无古今之学,蜘蛛之类也。含血之虫,无饿死之患,皆能以知求索饮食也。人不通者,亦能自供,仕官为吏,亦得高官。将相长吏,犹吾大夫高子也!安能别之?随时积功,以命得官,不晓古今,以位为贤,与文(之)〔人〕异术,安得识别通人,俟以不次乎?将相长吏,不得若右扶风蔡伯偕、郁林太守张孟尝、东莱太守李季公之徒,心自通明,览达古今,故其敬通人也如见大宾。燕昭为邹衍拥篲,彼独受何性哉?东成令董仲绶知为儒枭,海内称通,故其接人能别奇(律)〔伟〕。是以钟离产公以编户之民,受圭璧之敬,知之明也。故夫能知之也,凡石生光气,不知之也,金玉无润色。自武帝以至今朝,数举贤良,令人射策甲乙之科,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丁伯玉,策既中实,文说美善,博览膏腴之所生也。使四者经徒能摘,笔徒能记(疏),不见古今之书,安能建美善于圣王之庭乎?孝明之时,读苏武传,见武官名曰栘中监,以问百官,百官莫知。夫仓颉之章,小学之书,文字备具,至于无能对圣国之问者,是皆美命随牒之人多在官也。“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刘子政之知贰负,难哉!或曰:“通人之官,兰台令史,职校书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职在文书,无典民之用,不可施设。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积不(绁)〔泄〕,(大)〔失〕用于世。”曰:此不继。周世通览之人,邻衍之徒,孙卿之辈,受时王之宠,尊显于世。董仲舒虽无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周监二代,汉监周、秦,然则兰台之官,国所监得失也。以心如丸卵,为体内藏,眸子如豆,为身光明。令史虽微,典国道藏,通人所由进,犹博士之官,儒生所由兴也。委积不(绁)〔泄〕,岂圣国微遇之哉,殆以书未定而职未毕也。

超奇篇第三十九(节选)

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闲,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好学勤力,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一。然则著书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览见广博,不能掇以论说,此为匿生书主人,孔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者也,与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实也。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主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却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之类也。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椒傥之才,不能任也。夫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近世刘子政父子、杨子云、桓君山,其犹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其馀直有,往往而然,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给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以超之奇,退与儒生相料,文轩之比于敝车,锦绣之方于缊枹也,其相过远矣。如与俗人相料,太山之巅溪,长狄之项跖,不足以喻。故夫丘山以土石为体,其有铜铁,山之奇也。铜铁既奇,或出金玉。然鸿儒,世之金玉也,奇而又奇矣。奇而又奇,才相超乘,皆有品差。

儒生说名于儒门,过俗人远也。或不能说一经,教诲后生;或带徒聚众,说论洞溢,称为经明。或不能成牍,治一说;或能陈得失,奏便宜,言应经传,文如星月,其高第若谷子云、唐子高者,说书于牍奏之上,不能连结篇章。或抽列古今,纪著行事,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然而因成纪前,无胸中之造。若夫陆贾、董仲舒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然而滋露易见,欢读之者犹曰传记。阳成子长作乐经,杨子云作太玄经,造于(助)〔眇〕思,极窅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鸿茂参贰圣之才者也。王公(子)问于桓君山以杨子云,君山对曰:“汉兴以来,未有此人。”君山差才,可谓得高下之实矣。采玉者心羡于玉,钻龟能知神于龟。能差众儒之才,累其高下,贤于所累。又作新论,论世间事,辩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彼子长、子云说论之徒,君山为甲。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笔能著文,则心能谋论,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观见其文,奇伟椒傥,可谓得论也。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杰也。

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谷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选士以射,心平体正,执弓矢审固,然后射中。论说之出,犹弓矢之发也;论之应理,犹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论以文墨验奇。奇巧俱发于心,其实一也。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术,身不得行,口不能(绁)〔泄〕,表著情心,以明己之必能为之也。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然则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诸子之传书,素相之事也。观春秋以见王意,读诸子以睹相指。故曰:陈平割肉,丞相之端见;叔孙敖决期思,令(君)〔尹〕之兆著。观读传书之文,治道政务,非徒割肉决水之占也。足不强则迹不远,锋不铦则割不深。连结篇章,必大才智鸿懿之俊也。

或曰:“著书之人,博览多闻,学问习熟,则能推类兴文。文由外而兴,未必实才学文相副也。且浅意于华叶之言,无根核之深,不见大道体要,故立功者希。安危之际,文人不与,无能建功之验,徒能笔说之效也。”曰:此不然。周世著书之人皆权谋之臣,漠世直言之士皆通览之吏,岂谓文非华叶之生,根核推之也?心思为谋,集扎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商鞅相秦,致功于霸,作耕战之书。虞卿为赵决计定说行,退作春秋之思,起城中之议。耕战之书,秦堂上之计也。陆贾消吕氏之谋,与新语同一意。桓君山易龟错之策,与新论共一思。观谷永之陈说,唐林之宜言,刘向之切议,以知为本,笔墨之文,将而送之、岂徒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哉?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入深。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疏,梁孝开牢。书疏文义,夺于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夫鸿儒希有,而文人比然,将相长吏,安可不贵?岂徒用其才力,游文于牒牍哉?州郡有忧,能治章上奏,解理结烦,使州郡连事,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

齐世篇第五十六(节选)

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夫禀气等则怀性均,怀性均则形体同,形体同则丑好齐,丑好齐则夭寿适。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义之性,则其遭事并有奋身之节。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

佚文篇第六十一(节选)

孝武皇帝封弟为鲁恭王。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官,得佚尚书百篇,礼三百,春秋三十篇,论语二十一篇,(闿)〔闻〕弦歌之声,惧复封徐,上言武帝。武帝遗吏发取,古经论语,此时皆出。经传也而有(闿)〔闻〕弦歌之声,文当兴于汉,喜乐得闿之祥也。当传于汉,寝藏墙壁之中,恭王(闿)〔闻〕之,圣王感动弦歌之像。此则古文不当掩,汉俟以为符也。孝成皇帝读百篇尚书,博士、郎吏莫能晓知,徵天下能为尚书者。东海张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训诂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书以考校之,无一字相应者,成帝下霸于吏,吏当器辜大不读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减)〔灭〕其经。故百二尚书传在民间。孔子曰“才难”,能推精思,作经百篇,才高卓遹,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虽奸非实,次序篇句,依倚事类,有似真是,故不烧灭之。疏一积相遣以书,书十数札,奏记长吏,文成可观,读之满意,百不能一。张霸推精思至于百篇,汉世(实)〔寡〕类,成帝赦之,不亦宜乎!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徵在兰台。夫以三府椽吏,丛积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览其文。子山之传,岂必审是,传闻依为之有状,会三府之士,终不能为,子山为之,斯须不难。成帝赦张霸,岂不有以哉!

恶人操意,前后乖达。始皇前叹韩非之书,后惑李斯之议;燔五经之文,设挟书之律。五经之儒,抱经隐匿,伏生之徒,窜藏土中。殄贤圣之文,厥辜深重,嗣不及孙。李斯创议,身伏五刑。汉兴,易亡秦之轨,削李斯之迹。高祖始令陆贾造书,未兴五经。惠、景以至元、成,经书并修。汉朝郁郁,厥语所闻,孰与亡秦?王莽无道,汉军云起,台阁废顿,文书弃散。光武中兴,修存未详。孝明世好文人,并徵兰台之官,文雄会聚。今上即(令)〔命〕,诏求亡失,购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声!唐、虞既远,所在书散;殷、周颇近,诸子存焉。汉兴以来,传文未远,以所闻见,伍唐、虞而什殷、周,焕炳郁郁,莫盛于斯。天晏晹者星辰晓烂,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汉今为盛,故文繁凑也。

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见〕正邪,安宜妄记!足蹈于地,迹有好丑;文集于礼,志有善恶。故夫占迹以睹足,观文以知情。“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

实知篇第七十八(节选)

以今论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不可知之事,不学不问,不能知也。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虽大无难;不可知之事,厉心学问,虽小无易。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

难曰:夫项托年七岁教孔子,案七岁末入小学而教孔子,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学而知之,其次也。”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学问,谓若项托之类也。王莽之时,勃海尹方年二十一,无所师友,性智开敏,明达六艺。魏都牧淳于仓奏:“方不学,得文能读诵,论义引五经文,文说议事厌合人之心。”帝徵方,使射辈虫,荚射无(非)〔弗〕知者,天下谓之圣人。夫无所师友,明达六艺,本不学书,得文能读,此圣人也。不学自能,无师自达,非神如何?

曰:虽无师友,亦已有所问受矣!不学书,巳弄笔墨矣。儿始生产,耳目始开,虽有圣性,安能有知?项托七岁,其三四岁时,而受纳人言矣。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时,多闻见矣。性敏才茂,独思无所据,不睹兆象,不见类验,却念百世之后,有马生牛,牛生驴,桃生李,李生梅,圣人能知之乎?臣弑君,子弑父,仁如颜渊,孝如曾参,勇如贲、育,辩如赐、予,圣人能见之乎?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论损益,言“可知”;称后生,言“焉知”。后生难处,损益易明也。此尚为远,非所听察也。使一人立于墙东,令之出声,使圣人听之墙西,能知其黑白、短长、乡里、姓字所自从出乎?沟有流(襀)〔澌〕,泽有枯骨,发首陋亡,肌肉腐绝,使〔圣〕人询之,能知其农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非圣人无知,其知无以知也。知无以知,非问不能知也。不能知,则贤圣所共病也。

难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帝晷生而自言其名。未有闻见于外,生辄能言,称其名,非神灵之效,生知之验乎?

曰:黄帝生而言,然而母怀之二十月生,计其月数,亦已二岁在母身中矣。帝学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虽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谓神而生知者,岂谓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谓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见之也。黄帝、帝晷虽有神灵之验,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虽未就师,家问室学。人见其幼成早就,称之过度。云项托七岁,是必十岁;云教孔子,是必孔子问之。云黄帝、帝晷生而能言,是亦数月。云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云无所师友,有不学书,是亦游学家习。世俗褒称过实,毁败偷恶。世俗传颜渊年十八岁升太山,望见吴昌门外有紫白马。定考实,颜渊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吴昌门。项托之称,尹方之与,颜渊之类也。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乎学。”五帝、三王,皆有所师。曰:是欲为人法也。曰:精思亦可为人法。(何)必以学者,事难空知,贤圣之才能立也。所谓神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圣。天地之间,含血之类,无性知者。狌狌知往,img鹊知来,禀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圣人为若狌狌乎?则夫狌狌之类,鸟兽也。僮谣不学而知,可谓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为若僮谣乎?则夫僮谣者,妖也。世问圣神,以为巫与?鬼神用巫之口告人。如以圣人为若巫乎?则夫为巫者亦妖也。与妖同气,则与圣异类矣。巫与圣异,则圣不能神矣。不能神,则贤之党也。同党,则所知者无以异也。及其有异,以入道也。圣人疾,贤者迟;贤者才多,圣人智多。所知同业,多少异量;所道一途,步驺相过。

事有难知易晓,贤圣所共关思也。若夫文质之复,三教之重,正朔相缘,损益相因,贤圣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声色,后世之声色也。鸟兽草木,人民好恶,以今而见古,以此而知来。千岁之前,万世之后,无以异也。追观上古,探察来世,文质之类,水火之辈,贤圣共之。见兆闻象,图画祸福,贤圣共之。见怪名物,无所疑惑,贤圣共之。事可知者,贤圣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圣空坐先知雨也,性能一事知远道,孔窍不普,未足以论也。所论先知性达者,尽知万物之性,毕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达左不见右,偏驻不纯,踦校不具,非所谓圣也。如必谓之圣,是明圣人无以奇也。詹何之徒圣,孔子之党亦称圣,是圣无以异于贤,贤无以乏于圣也。贤圣皆能,何以称圣奇于贤乎?如俱任用术数,贤何以不及圣?

实者,圣贤不能(知)性〔知〕,须任耳目以定情实。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辄决;不可知之事,待问乃解。天下之事,世间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开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孔子曰:“五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天下事有不可知,犹结有不可解也。(见)〔儿〕说善解结,结无有不可解。结有不可解,(见)〔儿〕说不能解也。非(见)〔儿〕说不能解也,结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圣人知事,事无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难知之事,学问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问之学之,不能晓也。

知实篇第七十九(节选)

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间,不能独见;非徒空说虚言,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事有证验,以效实然。何以明之?

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诸?”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孔子曰:“岂其然乎?岂其然乎?”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决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达视遥见,以审其实,问公明贾,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陈子禽问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温良恭俭让,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齐景公问子贡曰:“夫子贤乎?”子贡对曰:“夫子乃圣,岂徒贤哉!”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贡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子贡定其实。对景公云“夫子圣,岂徒贤哉”,则其对子禽,亦当云“神而自知之,不闻人言。”以子贡对子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颜渊炊饭,尘落甑中,欲置之则不清,投地则弃饭,掇而食之。孔子望见以为窃食。圣人不能先知,三也。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泽有猛虎,厉于而望。知见之者,不敢前进。如不知见,则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围孔子,孔子如审先知,当早易道以违其害,不知而触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围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如孔子先知,当知颜渊必不触害,匡人必不加悖。见颜渊之来,乃知不死;未来之时,谓以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馈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孔子不欲见,既往,候时其亡,是势必不欲见也,反遇于路。以孔子遇阳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间津焉。如孔子知津,不当更问。论者曰:欲观隐者之操。则孔子先知,当自知之,无为观也。如不知而问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殡于五甫之衢。人见之者以为葬也,盖以无所合葬,殡之谨,故人以为葬也。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然后得合葬于防。有茔自在防,殡于衢路,圣人不能先知,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曰:“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脩墓。”如孔子先知,当先知防墓崩,比门人至,宜流涕以俟之。〔门〕人至乃知之,圣人不能先知,九也。

子入太庙,每事问。不知故问(为人法也)。孔子未尝入庙,庙中礼器,众多非一。孔子虽圣,何能知之?〔或〕以尝见,实已知,而复问,为人法。孔子曰:“疑思问。”疑乃当问〔也〕(邪)。实已知,当复问,为人法。孔子知五经,门人从之学,当复行问以为人法,何故专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经复问为人法;独以已知太庙复问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庙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请宾饮食,若呼宾顿若舍。宾如闻其家有轻子(洎)〔泊〕孙,必教亲彻馔退膳,不得饮食;闭馆关舍,不得顿〔宾〕。宾之执计,则必不往。何则?知请呼无喜,空行劳辱也。如往无喜,劳辱复还,不知其家,不晓其实,人实难知,吉凶难图。如孔子先知,宜知诸侯惑于谗臣,必不能用,空劳辱己,聘召之到,宜寝不往。君子不为无益之事,不复辱身之行;无为周流应聘,以取削迹之辱,空说非主,以犯绝粮之厄。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论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圣思闵道不行,民在涂炭之中,庶几欲佐诸侯,行道济民。故应聘周流,不避患耻。为道不为己,故逢患而不恶。为民不为名,故蒙谤而不避。曰:此非实也。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是谓孔子自知时也。何以自知?鲁、卫,天下最贤之国也。鲁、卫不能用己,则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删定诗、书。以自卫反鲁言之,知行应聘时,未自知也。何则?无兆象效验,圣人无以定也。鲁、卫不能用,自知极也;鲁人获麟,自知绝也。道极命绝,兆象著明,心怀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犹病未死,祷卜使痊也;死兆未见,冀得活也。然则应聘,未见绝证,冀得用也。死兆见,舍卜还医(绝),揽笔定书。以应聘周流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为纶,走者可为矰。至于龙,否不知其乘云风上升。令曰见老子,其犹龙邪!“圣人知物知事。老子与龙,人物也,所从上下,事也,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龙亦神,圣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气交连,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龙与老子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虞舜大圣,隐藏骨肉之过,宜愈子骞。瞽叟与象,使舜治廪浚井,意欲杀舜。当见杀己之情,早谏豫止。既无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为,何故使父与弟得成杀己之恶,使人(闻)〔间〕非父弟,万世不灭?以虞舜不豫见,圣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请命,坛挥既设,焚祝已毕,不知天之许己与不,乃卜三龟,三龟皆吉。如圣人先知,周公当知天已许之,无为顿复卜三龟。知圣人不以独见立法,则更请命柲藏,(不)见天意难知,故卜而合兆,兆决心定,乃以从事。圣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于鲁,堂上不趋,晏子趋;授玉不跪,晏子跪。门人怪而问于孔子,孔子不知,问于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晓。圣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陈贾问于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圣人。”“使管叔监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诸?”曰:“然。”“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也,不亦宜乎!”孟子,实事之人也,言周公之圣,处其下,不能知管叔之畔。圣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历中。”罪子贡善居积,意贵贱之期,数得其时,故货殖多,富比陶朱。然则圣人先知也,子贡忆数中之类也。圣人据象兆,原物类,意而得之。其见变名物,博学而识之。巧商而善意,广见而多记,由微见较。若揆之今睹千载,所谓智如渊海。孔子见窍睹微,思虑洞达,材智兼倍,强力不倦,超逾伦等。耳目非有达视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状也。使圣人达视远见,洞听潜闻,与天地谈,与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谓神而先知,与人卓异。今耳目闻见与人无别,遭事睹物与人无异,差贤一等尔,何以谓神而卓绝?

定贤篇第八十(节选)

以经明带徒聚众为贤乎?则夫经明,儒者是也。儒者,学之所为也。儒者学,学儒矣,传先师之业,习口说以教,无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论。邮人之过书、门者之传教也,封完书不遗,教审令不(遗)误者,则为善矣。(传)〔儒〕者传学、不妄一言,先师古语,到今具存,虽带徒百人以上,位博士、文学,邮人、门者之类也。

以通览古今,秘隐传记无所不记为贤乎?是则(传)〔儒〕者之次也。才高好事,勤学不舍,若专成之苗裔,有世祖遗文,得成其篇业。观览讽诵,若典官文书,若太史公及刘子政之徒,有主领书记之职,则有博览通达之名矣。

正说篇第八十一(节选)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竞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优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龟错往从受尚书二十馀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龟错传于倪宽。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袐于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徵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袐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

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夫诗经独燔其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戏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五经总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二)〔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谀。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读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诸)〔诗〕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诗〕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诗〕经(谓)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馀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邪?夫伏生年老,龟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馀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日)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也),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

或说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寇,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主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作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说易者皆谓伏义作八卦,文主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归藏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日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义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后,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宜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为)礼〔为〕荷家礼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邪?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巳,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img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宜帝下大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讚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织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梼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奇。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令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及)言〔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

书解篇第八十二(节选)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扎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

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士,人无文则为仆人。土山无麋鹿,泻士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彩。瑞应符命,莫非文者。晋唐叔虏、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张良当贵,出与神会,老父授书,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图,洛灵故出书。竹帛所记,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手成之徒也。

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为优。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于后。文儒为华淫之说,于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后,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

答曰:不然。夫世儒说圣情,共起并验,俱追圣人。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于世?世儒业易为,故世人学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宫廷设其位。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彼虚说,此实篇。折累二者,孰者为贤?案古俊乂著作辞说,自用其业,自明于世。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周公制礼乐,名垂而不灭。孔子作春秋,闻传而不绝。周公、孔子,难以论言。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杨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大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广能显其名?

或曰:凡作者精恩已极,居位不能领职。盖人思有所倚着,则精有所尽索。著作之人,书言通奇,其材已极,其知已罢。案合作书者多位,布散槃解,辅倾宁危,非著作之人所能为也。夫有所偪,有所泥,则有所自。篇章数百,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韩非著治术,身下秦狱。身且不全,安能辅国?夫有长于彼,安能不短于此?深于作文,安能不浅于政治?

答曰: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为也。非拙也,精诚不加也。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称干将之利,剌则不能击,击则不能剌,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蛢弹雀则失鹊,射鹊则失雁,方员书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人材有两为,不能成一。使干将寡剌而更击,蛢舍鹊而射雁,则下射无失矣。人委其篇章,专为(攻)〔政〕治,则子产、子贱之迹,不足侔也。古作书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婴,功书并作。商鞅、虞卿,篇治俱为。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不以书有非;使客作书,不身自为;如不作书,犹蒙此章章之祸。人古今违属,未必皆著作材知极也。邹阳举疏,免罪于梁。徐乐上书,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为功于人,何嫌不能营卫其身?韩蚤信公子非,国不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始〕奇非以著作材极,不能复有为也。春物之伤,或死之也,残物不伤,秋亦大长。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书者非一,各穿凿失经之实传,违圣人质,故谓之蕞残,比之玉屑。故曰:蕞残满车,不成为道;玉屑满箧,不成为宝。前人近圣,犹为蕞残,况远圣从后复重为者乎?其作必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采用而施行?

答曰: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故经须传也。俱贤所为,何以独谓经传是,他书记非?彼见经传,传经之文,经须而解,故谓之是。他书与书相违,更造端绪,故谓之非。若此者,韪是于五经。使言非五经,虽是,不见听。使五经从孔门出,到今常令人不缺灭,谓之纯壹,信之可也。今五经遭亡秦之奢侈,触李斯之横议,燔烧禁防。伏生之休,抱经深藏。汉兴,收五经,经书缺灭而不明,篇章弃散而不具。龟错之辈,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师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为是。亡秦无道,败乱之也。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後人复作,犹前人之造也。夫俱鸿而知,皆传记所称,文义与经相薄。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由此言之,经缺而不完,书无佚本,经有遗篇。折累二者,孰与蕞残?易据事象,诗采民以为篇,乐须(不)〔民〕驭,礼待民平。四经有据,篇章乃成。尚书、春秋,采掇史记。史记兴,无异书。以民事一意,六经之作皆有据。由此言之,书亦为本,经亦为末,末失事实,本得道质。折累二者,孰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只书,文明实是。说章句者终不求解扣明,师师相传,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

案书篇第八十三(节选)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公羊高、谷梁真、胡母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何以验之?礼记造于孔子之堂,太史公,汉之通人也,左氏之言与二书合,公羊高、谷梁寘、胡母氏不相合。又诸家去孔子远,远不如近,闻不如见。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时,陈元、范叔上书,连属条事是非,左氏遂立。范叔寻因罪罢。元、叔天下极才,讲论是非,有余力矣。陈元言讷,范叔章诎,左氏得实,明矣。言多怪,颇与孔子“禾语怪力”相违返也,吕氏春秋亦如此焉。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辞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辞以实。然则左氏国语,世儒之实书也。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大伯袁文术、会稽昊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大伯之易(童)〔章〕句,文术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杨子云不能过也。(善)〔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今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像屈原、贾生,奏像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韩非著书,李斯采以言事;杨子云作太玄,侯铺子随而宣之。非(私)〔斯〕同门,云、铺共朝。睹奇见益,不为古今变心易意;实事贪善,不远为术并肩以迹相轻。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杨子云反离骚之经,非能尽反,一篇文往往见非,反而夺之。六略之录万三千篇,虽不尽见,指趣可知。略借不合义者,案而论之。

对作篇第八十四(节选)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机)〔讥〕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一作盛溢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宜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恻怛发心,恐(土)〔上〕之危也。夫论说者,闵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动胸中之静气,贼年损寿,无益于性。祸重于颜回,违负黄、老之教,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文露而旨宜,辞好而情实。其政务言治民之道。论衡诸篇,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与彼作者无以异也。若失九虚、三增、论死、订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觉也。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论于下。实得,则上教从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实处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

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妾虚伪,没夺正是。心睎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证验。

自纪篇第八十五(节选)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

建武三年,充生。为小儿,与侪伦游戏。不好狎悔。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父)诵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八岁出于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朱乃是之。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县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为从事。不好徼名于世,不为利害见将。常言人长,希言人短。专荐未达,解已进者过;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陷。能释人之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众会乎坐,不问不言,赐见君将,不及不对。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在朝廷贪史子鱼之行。见污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怀恨。贫无一亩庇身,志佚于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钟。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处。

王充:论衡,通律草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