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材成德的教育宗旨
自孟子以来,人性的概念虽是明确的,但人们对它的看法,却存在着严重的分歧。王充剖析了从孟子到刘向的人性论,试图从前人留下的思想资料中找出正确的答案,解决前人未解决的问题。他的精神虽可嘉,但由于阶级和历史的局限,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王充除了全盘否定告子人性无善恶说外,对孟子的性善,荀子的性恶,杨雄的人性善恶相混,都有保留。但他完全赞同的还是春秋战国之交,儒家学者世硕和公孙尼子等人的“性有善有恶”论,并作为自己的观点。他说:
“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情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110]
王充介绍世硕的人性论,有两个要点:一、人的本性有善有恶;二、最终成为善人或恶人是教育的结果。这些思想完全为王充所接受,实际上,也是王充的主张。
王充认定“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111]王充以为,三子对人性的看法,各有所得,皆有所失,陷于片面。他便将三家之说杂糅在一起,把人性分为上中下三品。其实,不过重复了董仲舒的“性三品论”而已。可见,王充在人性论的问题上没有跳出前人的框框。
气一元论是王充人性论的哲学基础,他以“性本自然”,善恶共禀一元气,来说明“善恶有质”。[112]他虽有所得,但也因以自然之气解释这一复杂的社会问题而误入歧途。他说:
“禀气有厚泊(薄),故性有善恶也。残则受仁之气泊,而怒则禀勇渥也。仁泊则戾而少慈,勇渥则猛而无义,而又和气不足,喜怒失时,计虑轻愚。妄行之人,罪故为恶,人受五常,含五脏,皆具于身,禀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犹酒或厚或泊也,非厚与泊殊其酿也,曲蘖多少使之然也。是酒之泊厚,同一曲蘖;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113]
这段话,大体包括三层意思:其一,“人之善恶,共一元气”。因为禀气有厚薄,所以形成了人性有善恶。应当肯定,这一看法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性质。基于此,王充形成了“人无祖圣贤”、“安得常种”等观点,并批判了当时唯心主义所散布的“见之父,察其子孙”[114]的反动血统论。其二,气和人性都具有道德属性。王充断言人禀受的气都有仁、义、礼、智、信五常性质,并包含在五脏之中。这就是说,一般人具有道德的生理基础。圣人则是特殊的阴阳和气所生,所谓“和气生圣人”。[115]王充赋自然气以道德属性,显然是错误的,这是以自然主义解释人性,必然向其反面转化的证明。然而,他的这一思想却为魏晋玄学的“名教顺自然”开了先河。其三,“气不变易,性不改更”。王充的逻辑是人禀天地之气而受性,天地不更,气不会改,性也不可易。他说:“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交易,天性然也。”[116]这段话,存在着概念不清和逻辑混乱,因为人皮肤黑白,高矮胖瘦,行动快慢,判断力高低,都不属于人性的范畴,这些同封建人性的“五常”,“或仁或义”,均无关系,所以用上述生理差别的难以改变,证明人性“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显然是牵强附会的。
王充十分注意研究教育现象。他在《率性》中例举了大量实际材料,证明“性必变易”,大讲人的本性通过“教告率勉”,可以改变,“在教不在性”,“在化不在性”等等,并从理论上讲明“天道无为”,“人道有为”。而“人道有为”,就表现在“人道有教训之义”,[117]通过教育可以“变易故质”。这样,就否定了《本性》中人性“至老极死,不可变易”的形而上学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人自身可以征服自然的辩证法。而且,这些在王充教育思想中还是占主导地位的。他说:
“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118]
王充以前的教育家,主要是性善论和性恶论者,他们在教育上各执一端,都有片面性。性善论者以为,只要用“收其放心”,“反求诸己”,“养性养气”,“自求自得”的手段等,就可成为有德性的人。性恶论者,则强调通过“师法之化”,“礼义之教”等教育改造手段,即可弃恶从善成为道德高尚的人。王充是性有善恶论者,在教育上克服了二者的片面性,既注意“养育劝率,无令近恶”,又强调“反情治性”,“辅保禁防,令渐于善”。这样,他对于教育的手段有了较全面的认识,更能充分发挥教育的作用。这也是王充高于他们的地方。
王充已经认识到性善、性恶都不是固定不变的,通过后天的教育,甚至还可以向相反方面转化。他说:“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119]王充还从理论上概括和发展了墨子的“染丝之叹”,荀子的“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淄,不炼自黑”的比喻。如他的“教之,所以异化也”,“在于教,不独在性也”[120]等等至理名言。将墨子、荀子带有直观性的东西,提到理论的高度,并含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成分。因此,王充再三鼓励人们学习和受教育,他说:“教导以学,渐渍以德,亦将日有仁义之操。”[121]又说:“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122]王充的“教导以学,渐渍以德”,“反情治性,尽材成德”,显然吸取了荀子的“化性起伪”、“积善成德”的思想。他认为,一个人不管性善或性恶,只要经过艰苦地学习锻炼和自觉接受教育,“习善而为善”,日积月累,切磋琢磨乃成器。天然铁矿石,经过熔炼和多次锻打,能“变易故质”,可铸成价值千金的宝剑,何况有智慧的人呢!王充还认为,教育对于性恶能起医治的作用。他说:“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令变更,岂不难哉?[123]总之,在王充看来,教育对性善性恶者都有巨大的作用,天下没有不可改之性,没有不可教育的人,通过教育都能“尽材成德”。因之,他非常重视学校教育和社会教化。他说:“是故王法不废学校之官,不除狱理之吏,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学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后,使丹朱之志亦将可勉。”[124]就是说,人性向善的方面变易,不仅依靠学校的礼义教育,而且还需要社会的法制教育和刑法的制裁。令人可喜的是,王充已认识到教育和法制是“勉”和“防”,“前”和“后”的关系,二者的地位和作用算摆正了。王充还肯定只要做到这一切,象丹朱这样的坏人,也可以勉励使他从善。这些看法实在难得。
更难得的是,王充不仅认识到学校教育的巨大作用,而且还发现能否接受教育完全由受教育者所决定。虽同样受教育,但有些性恶者拒不接受,其本性自然不移,将会自取其祸。所谓“不患性恶,患其不服圣教,自遇(自以为是)而以生祸也。”[125]即指此种情况。从这一基本观点出发,王充认为,孔子“诲人不倦”,其弟子也积极好学,因此,孔子能改造人的自然本性,“尽材成德”。所以王充极力推崇孔子私学的教育效果。他赞美道:
“孔门弟子七十之徒,皆任卿相之用,被服圣教,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未入孔子之门时,闾巷常庸无奇。其尤甚不率者,唯子路也。世称子路,无恒之庸人。……孔子引向教之,渐渍磨砺,闿(开)导牖(诱)进,猛气消损,骄节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斯盖变性使恶为善之明效也。”[126]
王充这些话,是借孔子的私学证明教育的作用;同时,在客观上也表明他的教育是“被服圣教”的儒家教育。
王充从“性命在本”出发,非常赞成《尚书》、《礼记》中的早期教育和胎教的主张。他说:“《礼》有胎教之法:子在身时,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及长,置以贤师良傅,教君臣父子之道。贤不肖在此时矣。”[127]王充重视早期教育和胎教,并提出了一些正确的意见,应该肯定。但他在论证胎教中也有些“虚妄之辞”,如“妊妇食兔,子生缺唇”。[128]这完全是由直观经验推测出来的荒诞无稽之谈。
古代教育家不可能把人看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也从不把环境理解为阶级关系,他们的环境概念总是狭义的。王充和以前的教育家一样,所注意的只是择邻取友,上行下效,贤人风化等环境因素。他还从大量材料中概括出“在化不在性”[129]的理论,提高了人们对环境的教育作用的认识。王充虽一再强调环境在人个性形成中的作用,但与教育相比,教还是居主导地位。他说:“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而鄙夫宽。徒闻风名,犹或变节,况亲接形,面相敦合乎?”[130]这里的“徒闻风名,犹或变节,况亲接形,面相敦告”的对比,表明王充对教育和环境在人个性形成中的特点,做了较深刻的分析,又深化了一步。
简而言之,王充对人的素质虽尚存有性善性恶论和“性不可变易”的宿命论赘瘤。但他的基本思想却是“性必变易”,“在教不在性”,“在化不在性”,明确提出教育对人的个性有“异化”功效,有“尽材成德”的作用。这是王充对中国教育思想史的特殊贡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