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篇第八十一(节选)

正说篇第八十一(节选)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竞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优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龟错往从受尚书二十馀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龟错传于倪宽。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袐于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徵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袐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

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夫诗经独燔其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戏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五经总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二)〔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谀。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读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诸)〔诗〕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诗〕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诗〕经(谓)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馀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邪?夫伏生年老,龟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馀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日)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也),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

或说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寇,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主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作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说易者皆谓伏义作八卦,文主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归藏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日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义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后,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宜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为)礼〔为〕荷家礼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邪?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巳,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img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宜帝下大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讚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织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梼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奇。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令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及)言〔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