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精神训

卷七　精神训

［原文］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①。窈窈冥冥，芒变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②。有二神混生③，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④；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⑤；烦气为虫，精气为人⑥。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⑦。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⑧？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夫静漠者，神明之定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⑨；有守之于内⑩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⑪，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面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⑫。形体以成，五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⑬。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⑭，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⑮，人亦有四支五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⑯。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⑰。日月失其行⑱，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州国受殃。

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⑲，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⑳？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㉑？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㉒。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㉓。勃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㉔，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㉕。

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㉖之于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血〕气（志）者，五脏之使候㉗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脏摇动而不定矣。五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㉘，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厉〕爽（伤）㉙；趣舍滑心，使行飞扬。

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㉚。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㉛，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

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㉜之厚。夫惟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㉝。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㉞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与物也，又何以相物㉟也？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㊱？又安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

天下茫茫，孰知之哉？其生我也，不强求已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㊳，憎死而不辞，贱之而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

［注释］

①惟像无形；有朦胧影像而无具体物形的状态。

②窈窈冥冥，芒芠（高诱本）漠闵，澒濛鸿洞；形容天地未形成时的迷茫混沌状态。

③二神：阴阳二神。混生：俱生。

④孔：深远。滔：广阔。

⑤刚柔：指阴阳。阴为柔，阳为刚。

⑥烦气：芜杂之气。

⑦是故二句：精神无形，便能上升入天门，骨骸有形，人死骨骸归于地。

⑧精神二句：既然精神的归宿在天，骨骸的归宿在地，“我”还剩下什么呢？

⑨外：指身边之物，如功名利禄等。内：人的本性。

⑩有守之于内：欲求存于内心。

⑪语出《老子》第四十二章，一指道，二指由道所产生的阴阳二气，三指由阴阳二气而合成的和气。

⑫故曰句：对人在母体中形成过程的描述。

⑬中国古代五行说中，以五脏与五官相配。依文意，应有“脾主舌”句。

⑭歙（xī，西）：收缩，关闭。经纪：纲纪，规范。

⑮古时曾以366日为一年的历法。九解：与《原道训》、《天文训》之“九野”同义。

⑯支：肢。节：关节，骨节。

⑰踆乌（高诱本）：传说中太阳里的一只三足乌鸦。蟾蜍：传说中月亮里的一只蟾蜍。

⑱行：运行规律。

⑲纮（hóng，红）：通“宏”。

⑳章光、神明：形容天地奇特的功能。熏：烤，通“勤”。

㉑既：止，休。

㉒专：专一，凝聚。省：少。

㉓属于心：由心主宰。勃志胜：勃，通“悖”。胜：克服。

㉔理：流畅。均：调和，均衡。

㉕袭：侵入。

㉖守；存在于。

㉗使候：使者。

㉘玄达：通达。诱慕：受外物诱惑而生羡慕之心。

㉙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五声：宫、商、角、徵、羽五音；五味：酸、苦、甜、辣、咸五种味。

㉚滑：乱，背离。飞扬：偏离轨道。累：负担，忧患。

㉛越：散失。

㉜生生：前者为动词，后者为名词，指过分追求生活的享受。

㉝无以生为：不以追求生活享受作为目标。一：万物本源，即道。

㉞惟：同“唯”。

㉟相物：互相视之以物。

㊱刺灸：针刺和灸灼，中医常用治疗方法。惑：迷乱。

㊲已：止。

㊳事：谋求，作为。

［原文］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①，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决洿而注之江②，洿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浸园也；其在洿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累〕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③；静则与阴（俱闭）〔合德〕，动则与阳（俱开）〔同波〕；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④。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

夫有夏后氏之璜者⑤，匣匮而藏之，宝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

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⑥，无为复朴，体本抱神⑦，以游于天地之樊⑧，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之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⑨，虽天地覆（育）〔坠〕，亦不与之抮抱矣⑩。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亡〕肝胆，遗耳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⑪；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⑫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脏，损⑬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⑭；以道为紃，有待而然⑮，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⑯，而物无能营⑰；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砾石〕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颠丑）〔倛魄〕也⑱。以（死）〔千〕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⑲〔芒〕之旁。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反覆终始，不知其端绪；甘瞑〔于〕太宵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休息于无委曲之隅，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⑳；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㉑，入于无间，以不同形相嬗㉒也；终始若环莫得其伦，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故）真人之（所）游〔也〕。

若吹呴呼吸，吐故内新㉓，熊经鸟伸，凫浴猿躩，鸱视虎顾，是养形之人也㉔。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则是合而生时于心也。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㉕，有缀宅而无耗精㉖。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㉗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㉘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㉙之非形也。

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㉚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㉛；同变化，则明㉜不眩矣。

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㉝。

［注释］

①攫（jué，决）援：制造之意。埏埴（shān zhí，山直）：以水和土来制作陶器。

②洿（wū，屋）：污水，积水。

③其生二句：生死都是事物的自然变化。

④极；极限，界限。服：服归于道。

⑤夏后氏：古部落名，相传禹是其首领。璜（huáng，黄）：一种玉器。

⑥太素：朴素。

⑦体本抱神：体现本性，持守精神。

⑧樊：篱笆，引申为空间、范围。

⑨不为变：不因生死而改变体本抱神之志。

⑩抮抱矣：同“紾抱”，变化。

⑪耦于一：合于一，合于道。

⑫逯（lù，路）：任意。

⑬损：遗忘，丧失。

⑭景：日光。放：耀。

⑮紃（xún，旬）：法则。有待：万物有所依凭。

⑯太清：至清，指道。容与：放纵于情欲。

⑰营：迷惑。

⑱毛嫱（qiáng，强）：古代美女，传说是春秋时越王的美姬。西施：春秋时越国女子，以美貌著名。后世以毛嫱、西施为美女的代称。䫏丑：极丑陋的人。

⑲忽区：虚空混沌而无形体的空间。

⑳无委曲之隅、无形埒之野：同“忽区”意思相近。

㉑不测：不可测度、捉摸之地。

㉒嬗（shàn，善）：演化。

㉓呴（xǔ，许）：吐气。内：同“纳”。

㉔熊经三句；是古代模仿动物行为的养生之法。养形：保养身体。

㉕合而生时于心：用心去感受四时的变化。戒：“革”的假借字，改变。戒形：改变正常形体，如畸形、残废等。

㉖缀：通“辍”，废止、停止。宅；身体。

㉗摩：灭。

㉘抮：转变，转动。

㉙充形者：使万物具备形体的东西，指道。

㉚细：使万物小。

㉛齐：等同。慑：恐惧

㉜明：眼睛。

㉝实之：证明它，证实它。

［原文］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今高台层榭，人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素题不枅①。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藜藿之羹②。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鹿裘御寒③。养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此轻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济于江④，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⑤。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蜓⑥，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郑之神巫相壶子林⑦，见其征，告列子。列子行泣报壶子，壶子持以天壤，名实不入，机发于踵⑧，壶子之视死生亦齐矣。子（求）〔来〕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⑨，脊管高于顶，下迫颐，两脾在上，烛营指天⑩，匍匐自窥于井曰：“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此其视变化亦同矣。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万物〕之细矣；原壶子之论，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⑪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⑫；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紾⑬，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住）〔往〕，忽然入冥⑭；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鹦乎⑮？势位爵禄，何足以概⑯志也！

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⑰。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⑱。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为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况无为者矣。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札⑲不以有国为尊，故让位。子罕不⑳以玉为富，故不受宝。务光㉑不以生害义，故自投于渊。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至富不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㉒人；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此之谓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金滕豹韬废矣㉓；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闲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而贪利偷生者闷㉔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性）〔始〕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

夫〔无〕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左据天下图㉕，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贵〕于天下也。圣人食足以接㉖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㉗其和，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今赣人敖仓㉘，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篅笔㉙，有其井，一实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不以视，静耳不以听；钳口不以言，委心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眯〕，（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与生一体也。

今夫繇者，揭䦆臿㉚，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㉛喉，当此之时，得茠越下，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㉜。病疵瘕㉝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踡跼而谛㉞，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㉟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宁，非直一哙之乐也。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自无蹠㊱有，自有蹠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㊲，何往而不遂？

衰世凑学㊳，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㊴；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㊵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无益〔于〕情者不以累德，（而）〔不〕便〔于〕性者不以滑和；故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

［注释］

①丽：追求，喜欢。桷、题：盖房屋所用的木料。枅（jī，机）：柱上的横木。

②粝：粗米。粢（zī，孜）：稷。藜：野草。藿（hùo，获）：野草。粝粢、藜藿：指粗劣的食物。

③文绣：绣有文彩的衣服。狐白：狐狸腋下的白毛，是作皮衣最好的原料。文绣狐白：统指精美的衣服。

④省：视察，考察。济：渡。

⑤五色无主：人由于惊慌恐惧而神色大变。

⑥蝘蜓（yǎn tíng，眼廷）：蜥蜴的一种。

⑦神巫相：搞巫术的人。壶子林：相传是春秋时郑国人。

⑧征：征兆，这里指凶兆。列子：春秋时郑国人，名御寇。行泣：边走边哭。天壤：天地，指天地自然变化之规律。名实：名利。不入：不介意，不上心。踵：脚后跟。机发于踵：形容面对危险而不畏惧。

⑨子求：相传是楚国人。伛偻（yù lǔ，玉鲁）：驼背。

⑩脊管：脊背。顶：头顶。（yī，一）：胸前骨。颐（yí，疑）：下颔。脾：通“髀”，大腿。烛营：指男性生殖器。

⑪关：堵塞，关闭。

⑫不竭之府、不死之师：皆指道。

⑬挂：阻碍。幽：遮蔽。抱命：守持天命。

⑭冥：幽深玄奥的境界。

⑮俪：偕。斥鹦（yàn，宴）：一种小鸟，又称鹌鹑。

⑯概：束缚，限制。

⑰晏子、崔杼：春秋时齐国大夫。据《晏子春秋》记载：崔杼杀了齐庄公，并逼迫众将军大夫盟誓忠于自己，不从者死。杀了七人，轮到晏子。晏子奉杯血，仰天叹曰：“呜呼，崔子为无道，而弑其君，不与公室而与崔庆者，受此不祥。”

⑱殖：相殖。华：华还。据说二人都是齐国大夫。莒：西周诸侯国名。厚赂而止之：给以丰厚的贿赂以希望停战。

⑲公子札：即吴季札。春秋时吴王寿梦之子，封于延陵。当时，吴人欲立季札为君，他坚持辞让。

⑳子罕：春秋时宋国臣。《左传·襄公十四年》载：“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

㉑务光：商汤时隐士。据说，汤代桀，将天下让给务光，务光认为汤取天下于不义，便抱石自投于深渊而死。

㉒佗：通“他”。

㉓金膝：《尚书》篇名。豹韬：古兵书名。

㉔闷：内心不安。

㉕据天下图：掌握天下的版图。

㉖接：续。

㉗羡：乱。

㉘赣：赐也。敖：地名，今河南荣阳县北。

㉙篅（chuán dùn，传顿）：储存粮食的圆囤。

㉚繇者：服徭役的人。揭：使用。䦆（jué，决）：锄。臿（chā，叉）：铁锹。

㉛薄：迫，气冲喉。

㉜茠（xiū，休）；通“庥”，庇荫。在大树下休息。越：同“樾”，树荫。

㉝疵瘕：一种腹部疾病。

㉞踡蹋：弯曲身体。谛：通“啼”。

㉟哙然：安然，欣然。

㊱蹠（zhì，志）：到。

㊲大贵：道。知大贵：掌握了道。

㊳凑：趋附。凑学：舍本逐末的字说。

㊴诎节卑拜：形容卑躬屈膝的样子。

⑩总：束缚。

［原文］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①夭死，季路菹于卫②，子夏失明③，冉伯牛为厉④，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⑤，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⑥，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推此志，非能〔不〕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⑦，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⑧，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

越人得髯蛇⑨，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捐〕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⑩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擒其身⑪，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⑫，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⑭，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

知冬日之箑⑮，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注释］

①颜渊：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孔子学生。据《论语·雍也》记载：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②季路：春秋末卞人，姓仲名由，字子路，孔子学生。后为卫大夫孔俚邑宰，被杀。菹（zū，租，）：肉酱。古代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③子夏：春秋末晋人，一说卫人，姓卜名商，孔子学生。后因爱人死，痛苦失明。

④冉伯牛：春秋末鲁人，孔子学生，后得恶疾。厉：通“疬”，恶疾。

⑤曾子：春秋末鲁人，名参，字子舆，孔子学生。臞（qú，渠）：瘦。

⑥说（yuè，月）：同“悦”。心战：两种不同思想的斗争。

⑦郁殪（yì，义）：忧闷压抑。

⑧冯（píng，瓶）：依凭。太一：在天地万物形成之前，存在于混沌之中的能够产生天地万物的元气，是道的一种存在方式。

⑨髯（rán，然）蛇：髯通“蚺”，蟒蛇。

⑩仇由：春秋时国名，位于今山西省盂县，与晋国相邻。《韩非子·说林下》载，晋国智襄子欲伐仇由，苦于道路不通，故先赂以大钟。仇由之君贪，修道路以运钟，晋便利用这条道路以伐灭仇由国。

⑪虞：春秋时国位于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利：贪欲，喜欢。垂棘：晋国地名，其地产类玉，《左传·僖公二年》载：晋大夫荀息谋于献公，以屈地产之良马、棘所产之玉璧为礼物向虞国借道伐虢。虞公贪图璧马而同意借道。后三年，晋灭虢后返途顺便灭虞，俘虏虞君。

⑫献公：晋献公，名诡诸。艳：宠幸，爱慕。骊姬：春秋时骊戎国群之女。晋献公伐骊戎，得骊姬及其娣，纳为夫人，骊姬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骊姬杀太子申生以立奚齐，逼公子重耳、夷吾出奔。四世：指奚齐、卓子、惠公夷吾、怀公圉也。

⑬桓公：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易牙：齐桓公宠臣。据《管子·小称》载：齐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以献之，遂见信用，专任国政。桓公卒，五公子争立，六十余日而殡，尸虫流出户，故曰不以时葬。

⑭胡王：西戎之君。上地：上好的土地。《史记·秦本纪》载：秦穆公用女乐赠西戎国以淫其志，而后一举伐之。

⑮箑（shà，厦）：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