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道应训

卷十二　道应训

［原文］

太清问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①。”

太清又问于无始曰：“乡者吾问道于无穷，曰：‘吾弗知之。’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吾所以知道之数也。’若是，则无为〔之〕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弗知内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②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吴越之善没者③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④。”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谓不可，（谁）〔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⑤。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谓也。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已成而示诸先生⑥，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说之，以示翟煎⑦。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有）〔在〕礼，不在文辩。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之谓也。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愿闻〔齐〕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而变化也。齐国之政，何足问哉！”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问者，齐也。田骈所称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府库⑧分人。七日，石（乙）〔乞〕入曰，“不义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听也。九日，叶公⑨入，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而攻之。十有九日而擒白公。夫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也；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也，何以异于枭⑩之爱其子也。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⑪而锐之，不可长保也。”

赵简子以襄子为后⑫，董阏于⑬曰：“无䘏贱，今以为后，何也？”简子曰：“是为人也，能为社稷忍羞。”异日，知伯与襄子饮，而批襄子之首⑭，大夫请杀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为社稷忍羞，岂曰能刺人哉！”处十月，知伯围襄子于晋阳，襄子疏队而击之，大败知伯，破其首以为饮器⑮。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谿⑯。”

［注释］

①太清、无穷、无为、无始：皆虚构的人名。这段文字见于《庄子·知北游》。数：道理。

②白公：名胜，春秋楚平王孙。

③善没者：善于潜水的人。

④菑：同“淄”，水名。渑：水名。相传二水味不同，合则难辨。易牙：齐桓公臣，可以辨别二水的不同水味。

⑤至言：最好的语言。至为：最好的行为。

⑥惠子：即惠施。惠王：魏惠王。先生：年老而有学问者。

⑦翟煎：魏国人。

⑧府库：国家收藏文书或财物的地方为府。收藏兵器的地方为库。

⑨叶公：楚国大夫沈诸梁，字子高，食邑于叶，僭称公。

⑩枭（xiāo，肖）：猫头鹰，传说其幼子长大后食其母。

⑪揣（zhuī，追）：捶。

⑫赵简子：春秋末晋国卿，名鞅。襄子：赵简子庶子，名毋恤。后：继承人。

⑬董阏于：赵简之臣。

⑭知伯：晋国卿荀瑶。批：拍。

⑮饮器：溺器。

⑯谿：山谷。

［原文］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①：“正女形，壹女视，天和将至；摄女知，正女度，神将来舍②。德将（来附）〔为〕若美，而道将为女居。蠢③乎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继以仇夷④，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直）〔真其〕实（不）知，〔不〕以故自持。墨墨恢恢，无心可与谋。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达，能无以知乎？”

赵襄子〔使〕攻翟⑤而胜之，取尤人、终人⑥。使者来谒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今）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也，持之者其难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劲（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胜者，以强为弱。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

惠孟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⑦：“寡人所说者勇有（功）〔力〕也，不说⑧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巧有力，击之不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失无其意，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者。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此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孟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胜寡人也。”故老子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

昔尧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⑨。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资也⑩。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北方有兽，其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驱驉⑪取甘草以与之。蹶有患害，蛩蛩驱驉必负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⑫。嗣君应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愿以受教。”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乎？”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⑬。〔昭〕文君谓社赫曰：“愿学所以安周。”赫对曰：“臣之所言不可，则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则周自安矣。”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无割”，“故致数舆无舆”也⑭。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子赣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辞不受金。孔子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受）教顺⑮可施后世，非独以适身之行也。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不受金，则不复赎人。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孔子亦可谓知（礼）〔化〕矣。故老子曰：“见小曰明。”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⑯：“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罢⑰，数胜则主侨，以侨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侨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故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宁越欲干齐桓公⑱，困穷无以自达，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商于齐，暮宿于郭门之外⑲。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宁越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及至，从者以请。桓公赣之⑳衣冠而见〔之，宁越见，〕说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也。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合）〔全〕也，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注释］

①啮缺、被衣：《庄子》虚构的上古得道的真人。

②女：同“汝”。摄：收敛。度：思虑。

③蠢：纯朴无知。

④仇夷：熟视不言貌。

⑤翟：通“狄”。

⑥尤人、终人：狄国二都邑名。

⑦惠孟：战国时宋人，据说是惠施的族人。宋康王：名偃，战国时宋国君。碟足：顿足。謦欬（qíng kài，晴忾）：咳嗽。轻咳为警，重咳为欬。

⑧说：同“悦”。

⑨佐九人：高诱注：指禹、皋陶、稷、契、伯夷、倕、益、夔、龙。佐七人：相传舜在尧之九位大臣中任用其中七位。佐五人：指周公、召公、太公、毕公、毛公。

⑩垂拱：垂衣拱手，唾手而得。乘：利用。

⑪蛩蛩駏驉（qióng qióng jù xū，穷穷居虚）：兽名。

⑫薄疑：战国时人。卫嗣君：战国时卫国君。

⑬杜赫：据说是战国时游说于各国间的谋士。周昭文君：战国时东周国君。

⑭舆：通“誉”。

⑮教顺：教训。

⑯魏武侯：名击，战国时魏国君。李克：武侯大臣。

⑰罢：通“疲”。

⑱宁越：通作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干：求职于。

⑲将：持，引申为驾驭。任车：货车。郭门：外城门。

⑳赣之：赐给。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①，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曰：“翟人之所求者地，无以财物为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吾弗为。皆勉处矣！为吾臣与翟人奚以异？且吾闻之也：不以其所〔以〕养害其〔所〕养。”杖策而去。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谓能保生矣。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生之〕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故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②：“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③之下，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怨乎！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

楚庄王问詹何④曰：“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在〕于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人〕⑤扁斫轮于堂下，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桓公曰：“圣人之书。”轮扁曰：“其人焉在？”桓公曰：“已死矣。”轮扁曰：“是直圣人糟粕耳。”桓公悖⑥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有说⑦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斫轮语之。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⑧。不甘不苦，应于手，厌⑨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穷而死⑩，独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⑪，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⑫。”宋君曰：“善。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⑬，子罕遂（却）〔劫〕宋君而专其政⑭。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途〕⑮。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书者，言之所出也。言出于知⑯者，知者〔不〕藏书。”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令尹子佩请饮庄王⑰，庄王许诺。〔子佩具于京台，庄王不往。明日，〕子佩疏揖北面立于殿下，曰：“昔者君王许之，今不果往，意者⑱臣有罪乎？”庄王曰：“吾闻子具于（强）〔京〕台。（强）〔京〕台者，南望料山，以临方皇⑲；左江而有淮，其乐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当此乐也，恐留而不能反。”故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曹〕无礼焉。釐负羁之妻谓釐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釐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⑳，重耳受其馂而反其璧。及其反国，起师伐曹，克之，令三军无入釐负羁之里。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

［注释］

①大王亶父：又称古公亶父，传说是周文王祖父，率周人自邠迁居岐山下。邠（bīn，宾）：今陕西省旬邑县西。

②中山公子：名牟，战国时魏国公子，封于中山。詹子战国魏人。

③魏阙：古代宫门外的阙门，是布告政令的地方，后演化为朝廷的代称。

④詹何：有说是上古詹子。有说是中古之得道者。

⑤轮人：做车轮的工匠，名扁。

⑥悖：通“勃”。

⑦有说：有说法，有道理。

⑧大：太。疾：紧。苦：涩滞。徐；宽松。甘：滑动。

⑨厌：满足。

⑩怀其实穷而死：意喻至妙的理论是不可言传，不可授人的，圣人怀揣着毕生探讨的理论的精华而死去，而可以说出来，写出来，传下来的，都是糟粕。

⑪司城：官名，掌管土木建筑。子罕：人名。

⑫当之：担当。

⑬期年：一周年。

⑭却：清除。

⑮王寿：周代之好书者。徐冯：周朝的隐士。

⑯知：通“智”。

⑰令尹：春秋战国时楚国官名。相当于宰相。子佩：楚庄王时任令尹。

⑱意者：是否，料想。

⑲具：指陈列酒席。强台：楚国地名。料山：山名。方皇：水名。

⑳遗：赠送。餕：食物。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

［原文］

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国破身亡，困于会稽①。忿心张胆②，气如涌泉，选练甲卒，赴火若灭。然而请身为臣，妻为妾，亲执戈为吴（兵）〔王〕先马（走）③，果禽之于干遂。故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越王亲之，故霸中国。

赵简子死未葬，中牟入齐④。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围之），〔之，围〕未合而城自坏者十丈，襄子⑤击金而退之。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闻之叔向⑥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中牟闻其义，乃请降。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秦穆公⑦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⑧有可使求马者乎？”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马者，绝尘駬辙⑨。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共〕儋（缠）采〔纆〕薪者九方堙⑩，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⑪。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马〕者，毛物⑫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⑬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被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吴起为楚令尹，适魏，问屈宜若⑭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之〕也。”屈子曰：“将奈何？”吴起曰：“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砥砺甲兵，〔以〕时争利于天下⑮。”屈子曰：“宜若闻之：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是变其故，易其常也，行之者不利。宜若闻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人之所（本）〔去〕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治〕人之所本，逆之至也。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宜若闻之：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戾人理，至今无祸。（差）〔嗟！〕须夫子也。”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晋伐楚，三舍⑯不止，大夫请击之。庄王曰：“先君⑰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若何其辱群大夫？”〔大夫〕曰：“先臣之时，晋不伐楚，今臣之身而晋伐楚，此臣之罪也。请（三）击之。”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轻下其臣，不可伐也。”夜还师而归。老子曰：“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⑱。公惧，召子韦⑲而问焉，曰：“劳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⑳。祸且当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谁为君乎？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岁，民之命。岁饥，民必死矣。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为我为君者乎？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子（韦）无复言矣。”子韦还㉑走，北面再拜曰：“敢贺君！天之处高而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岁。”公曰：“子奚以知之？”对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赏，星必三徙舍，舍行七（里）〔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岁，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请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故老子曰：“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对曰：“无有。”公孙龙曰：“与之弟子之籍。”后数日，往说燕王，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氾㉒，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来。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㉓。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

［注释］

①勾践：春秋时越国君，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为报杀父之仇，攻击越国，勾践大败，率残军五千人退守会稽山。会稽：山名，今浙江绍兴东南。

②忿：愤怒、怨恨。张：通“涨”。意为义愤填膺。

③吴兵：吴王夫差之卫队。先马走：在卫队车马前开路的人。

④赵简子：赵鞅，春秋时晋国卿。中牟：地名，在今河南鹤壁市。入齐：叛赵而臣服于齐。

⑤襄子：简子的儿子，名毋恤。

⑥叔向：羊舐，名，晋国大夫。

⑦秦穆公：名任好，春秋秦国君，春秋五霸之一。

⑧子姓：子孙。

⑨若灭若失：真正千里马看起来混饨迷离，若有若无，不能简单形容筋骨。若亡其一：看真正千里马，就好像失去了自我。绝尘：奔跑起来脚不沾尘，形容奔跑之快。駬：消除。辙：车轮碾的痕迹。

⑩儋：通“担”，负担。缠：行李。九方堙：复姓九方，古善相马者。

⑪骊：黑色的马。

⑫毛：毛色纯粹。物：毛色驳杂。

⑬天机：造化的奥妙，大不可言传。

⑭屈宜若。原是楚国大夫，后投靠魏国。

⑮衰：削减。平：整顿。绥：补充。时：伺机。

⑯三舍：古以三十里为一舍。

⑰先君：指楚庄王的祖父楚成王，当时晋公子重耳流亡至楚，受到楚成王的款待，表示如能返国为君，倘若在战场上与楚相遇，必避让三舍以报楚王之恩。

⑱宋景公：名奕，春秋宋国君。荧惑：星宿名，即火星。心：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

⑲子韦：宋国太史，掌星相。

⑳天罚：执掌上天的刑罚。分野：古代星相家将天上星宿与地上国家位置相对应，在天叫分星，在地叫分野，分星天象的吉凶，预示对应分野的吉凶。

㉑还：通“环”。

㉒航；船。一氾：在河对岸。

㉓逆：拒绝。伎：通“技”。

［原文］

子发攻蔡，逾之①。宣王郊迎，列田百顷而封之执圭②。子发辞不受，曰：“治国立政，诸侯入宾③，此君之德也。发号施令，师未合而敌遁，此将军之威也。兵陈战而胜敌者，此庶民之力也。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者，非仁义之道也。”故辞而弗受。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晋文公伐原④，与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可得下也，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罢，失信得原，吾弗为也。”原人闻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遂降。温⑤人闻，亦请降。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公仪休⑥相鲁而嗜鱼，一国献鱼，公仪子弗受。其弟子谏曰：“夫子嗜鱼，弗受何也？”答曰：“夫唯嗜鱼，故弗受。”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曰：“知足不辱。”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⑦：“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处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是以）〔以是〕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

大司马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⑧。大司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而以长得其用，而况持无不用者乎，物孰不济焉？”故老子曰：“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⑨。纣闻而患之曰：“余夙兴夜寐，与之竞行，则苦心劳形；纵而置之，恐伐余一人。”崇侯虎⑩曰：“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太子发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俭而知时⑪；若与之从，则不堪其殃，纵而赦之，身必危亡。冠虽弊，必加于头，及未成，请图之⑫。”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⑬。于是散宜生⑭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玨〕，大贝百朋，玄豹黄罴青犴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⑮。纣见而说之，乃免其身，杀牛而赐之。文王归，乃为玉门，筑灵台，相女童，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纣闻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无忧矣。”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杀谏者。文王乃遂其谋。故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⑯：“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王⑰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⑱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跖之徒问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奚适其（无）〔有〕道也！夫意而中藏者，圣也。入先者，勇也。出后者，义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之。”由此观之，盗贼之心，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故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楚将子发好求技道之士⑲。楚有善为偷者，往见曰：“闻君求技道之士。臣，〔楚市〕偷也，愿以技赍⑳一卒。”子发闻之，衣不给带，冠不暇正，出见而礼之。左右谏曰：“偷者，天下之盗也，何为（之礼）〔礼之〕？”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与。”后无几何，齐兴兵伐楚，子发将师以当之。兵三却㉑。楚贤良大夫皆尽其计而悉其诚，齐师愈强。于是市偷进请曰：“臣有薄技，愿为君行之。”子发曰：“诺。”不问其辞而遣之。偷则夜〔出〕解齐将军之帱帐而献之。子发因使人归之，曰：“卒有出薪者，得将军之帷，使归之于执事。”明（又）〔夕〕复往取其枕，子发又使人归之。明日（又）〔夕〕复往取其簪，子发又使人归之。齐师闻之大骇，将军与军吏谋曰：“今日不去，楚（君）〔军〕恐取吾头。”乃还师而去。故（曰）（技）无细而能〔无〕薄，在人君用之耳。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也。

［注释］

①子发：战国时楚宣王将领。逾：攻克。

②圭：帝王、诸侯在举行朝会、祭祀典礼时拿的一种玉器。

③宾：服从，归顺。

④原：古国名，在今河南济源县西北。

⑤温：古邑名，在今河南济源县西南。

⑥公仪休：战国时人，曾任鲁穆公相。

⑦狐丘：地名。丈人：老者。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令尹。

⑧大司马：掌管邦政的官。捶钩：锻打衣物带钩。钩芒：制作精巧。

⑨文王：周文王。二垂归之：天下三分之二的人服归之。

⑩崇侯虎：纣王时诸侯名，封于崇，名虎。

⑪发：周武王姬发。旦：即周公姬旦。

⑫图：谋图，想办法。

⑬屈商：纣王臣。美（yǒu，友）里：地名，今河南河阳北。

⑭散宜生：曾辅佐周文王，文王被囚，他曾以重金收买珍宝美女，献给纣王，以求释放文王。

⑮驺虞鸡斯：传说中的神兽。玄玉；黑色的玉。朋：计算单位。合：计量单位。费仲：纣王的佞臣。

⑯成王：周成王，武王之子，姬诵。尹佚：史佚，成王时的史官。

⑰王：统治。

⑱宿沙：上古部落名。

⑲子发：楚国将领。技道：技艺。

⑳赍（jī，机）：携带，引申为怀有。

㉑却：退却。

［原文］

颜回谓仲尼曰：“回益①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坐忘②矣。”仲尼（遽）〔造〕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隳支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洞于化通③，是谓坐忘。”仲尼曰：“洞则无善也，化则无常矣。而夫子荐贤，丘请从之后。”故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④？”

秦穆公兴师将以袭郑，蹇叔曰⑤：“不可。臣闻袭国者，以车不过百里，以人不过三十里，为其谋未及发，泄也，甲兵未及锐，弊也，粮食未及乏，绝也，人民未及罢，病也。皆以其气之高，与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敌能威。〔去之能速。〕今行数千里，又数绝诸侯之地以袭国⑥，臣不知其可也。君重图之！”穆公不听。蹇叔送师，衰经而哭之。师遂行，过周⑦而东，郑贾人弦高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秦师而宾之⑧。三帅⑨乃惧而谋曰：“吾行数千里以袭人，未至而人已知之，其备必先成，不可袭也。”还师而去。当此之时，晋文公适薨未葬，先轸言于襄公曰⑩：“昔吾先君与穆公交，天下莫不闻，诸侯莫不知。今吾君薨未葬，而不吊吾丧，而不假道⑪，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⑫，请击之！”襄公许诺。先轸举兵而与秦师遇于殽⑬，大破之，擒其三帅以归。穆公闻之，素服庙临以说于众⑭。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

齐王后死⑮，王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⑯而美其一。旦日，因问美珥之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悦，遂（尊）重薛公。故人主之意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卢遨游乎北海⑰，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⑱，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泪注）〔渠颈〕而鸢肩，丰上而杀下⑲，轩轩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慢然下⑳其臂，遁逃乎碑〔下〕，卢敖就而视之，方倦龟壳而食蛤梨。卢敖与之语曰：“唯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游，至长不渝，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今卒睹夫子于是，子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者齤㉑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远而〕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阴阳之所行，四时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犹奥也㉒。若我南游乎冈㝗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窅冥之党，东开鸿濛之光㉓，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瞬，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其余一举而千万里，吾犹未能之在。今子游始〔至〕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上〕㉔，吾不可以久驻。”若士举臂而竦身㉕，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驾，枉治㉖，悖若有丧也，曰：“吾比夫子，犹黄鹄与壤虫也。终日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故庄子曰：“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言明之有所不见也㉗。”

季子治亶父三年㉘，而巫马期絻衣短褐，易容貌往观化焉㉙，见〔夜渔者〕得鱼〔则〕释之，巫马期问焉，曰：“凡子所为鱼者，欲得也。今得而释之，何也？”渔者对曰：“季子不欲人取小鱼也，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季子之德至矣，使人暗行㉚若有严刑在其侧者。季子何以至于此？”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诫）〔诚〕于此者刑于彼。’季子必行此术也。”故老子曰：“去彼取此。”

罔两问于景曰㉛：“昭昭者神明也？”景曰：“非也。”罔两曰：“子何以知之？”景曰：“扶桑受谢㉜，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㉝，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㉞之间而抚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光耀问于无有曰㉟：“子果有乎？其果无有乎？”无有弗应也。光耀不得问而（就）〔孰〕视其状貌，冥然忽然，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搏之不可得，望之不可极也。光耀曰：“贵矣哉！孰能至于此乎？予能有无矣，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又何从至于此哉？”故老子曰：“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注释］

①益：进步。

②坐忘：端坐入静，达到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

③隳（huī，灰）：废。支：同“肢”。形：身体。知：同“智”。洞：了解知悉。化通：变化通达。

④营魄：灵魂。一：道。专：通“抟”。至：致。婴儿：婴孩般无知欲的状态。

⑤蹇（jiǎn，简）叔：秦穆公之臣。

⑥绝：穿行。

⑦周：周地。

⑧贾（gǔ，古）：商人。矫：伪造。郑伯：郑国君郑穆公。劳：犒劳。宾：以宾客之礼相待。

⑨三帅：秦军三位将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

⑩先轸：晋国大臣。襄公：名欢，晋国君。

⑪假道：借路。秦军袭郑国要经过晋国领土，依礼应向晋国借路。

⑫死吾君：绝断与吾君的交情。弱：欺凌。

⑬殽（xiáo，淆）：山名，今河南洛宁西北。

⑭庙临：到宗庙里祀告祖先。说于众：取得众人的谅解。

⑮齐王：齐威王，战国齐国君。

⑯薛公：齐相田婴，因封于薛，故称。珥（ěr）：用珠玉作的耳饰。

⑰卢敖：传说奉秦始皇皇旨去求仙，逃无踪迹。北海：北方之极处，古人认为，陆地四周皆为海。

⑱太阴、玄阙、蒙谷：传说中的北方地名或山名。

⑲渠颈：脖子粗短。鸢肩：肩膀耸起如鹰。丰上：上身丰满。杀下：下身削瘦。

⑳下：垂下。

㉑齤（quān，圈）：笑而露齿貌。

㉒（yào，药）奥：屋东角称，西南角称奥，形容地方狭小。

㉓冈㝗（láng，狼）：空虚无边。沉墨：无声息，寂静幽暗。窅冥：深远幽玄。鸿濛：太阳升起的地方。

㉔汗漫：虚拟人名。垓：八极之内的广大土地。

㉕竦：伸长脖子，抬起脚跟，比喻准备起飞的样子。

㉖柸治：楚国方言，意为惆怅。

㉗朝菌：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农历每月初一为朔，最后一天为晦。蟪蛄：蝉的一种，古人认为它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㉘季子：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学生。亶父：也作单父，地名，今山东单县。

㉙巫马期：孔子弟子。统（wèn，问）衣短褐：指粗糙衣物。化：风情教化。

㉚暗行：个人独立的行为。

㉛罔两：影子外层的阴影。景：同“影”。

㉜扶桑：神话中东方日出处的神木。受谢：意为黑夜就要结束。

㉝际：弥漫。蟠：充满。

㉞俯仰：低头抬头，喻时间极短。

㉟光耀、无有：均为虚拟人名。

［原文］

白公胜虑乱①，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②，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此言精神之越于外，智虑之荡于内，则不能漏理其形也。是故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也，故老子曰：“不出户以知天下，不窥牖以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此之谓也。

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③，设障塞，具传车④，置边吏，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昔武王伐纣，破之牧野，乃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柴箕子之门，朝成汤之庙；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破鼓折枹，拖弓绝弦；去舍露宿，以示平易；解剑带芴，以示无仇。于此天下歌谣而乐之，诸侯执币相朝，三十四世不夺⑤。故老子曰：“善闭者无关键而不可开也，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

尹需⑥学御，三年而无得焉，私自苦痛，常寝想之，中夜梦受秋驾⑦于师，明日往朝，师望（之）〔而〕谓之曰：“吾非爱道于子也⑧，恐子不可予也。今日教子以秋驾。”尹需反走，北面再拜曰：“臣有天幸，今夕固梦受之。”故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

昔孙叔敖三得令尹，无喜志，三去令尹，无忧色。延陵季子，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许由让天下而弗受。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不变其仪。此皆有所远通也。精神通于死生，则物孰能惑之！荆有佽非，得宝剑于干队⑨。还反渡江，至于中流，阳侯之波，两蚊挟绕其船。佽非谓枻船者曰：“尝〔见〕有如此而得活者乎？”对曰：“未尝见也。”于是佽非（瞑目）勃然〔瞋目〕攘臂拔剑曰：“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不可劫而夺也。此江中之腐肉朽骨，弃剑而〔全〕已，余有奚爱焉？”赴江刺蛟，遂断其头。船中人尽活，风波毕除。荆爵为执圭。孔子闻之曰：“夫善（载）〔哉！不以〕腐肉朽骨弃剑者，佽非之谓乎？”故老子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焉。”

齐人淳于髡以从说魏王，魏王辩之⑩，约车十乘，将使荆，辞而行。（人）〔又〕以为从未足也，复以衡说⑪，其辞若然，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失从（心）〔之〕志，而又不能成衡之事，是其所以固⑫也。夫言有宗，事有本。失其宗本，技能虽多，不若其寡也。故周鼎著倕而使龁其指，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故慎子⑬曰：“匠人知为门能以门，所以不知门也⑭。”故必杜然后能门。

墨者有田鸠者，欲见秦惠王⑮，约车申辕，留于秦，（周）〔三〕年不得见。客有言之楚王者，往见楚王。楚王甚悦之，予以节⑯，使于秦。至，因见（予之将军之节）惠王（见）而说之。出舍，喟然而叹，告从者曰：“吾留秦三年不得见，不识道之可以从楚也。”物故有近之而远，远之而近者。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绳，至所极而已矣。

此（所谓）管子〔所谓鸟〕（枭）飞而（维）〔隼〕绳者。沣水⑰之深千仞，而不受尘垢，投金铁针焉，则形见于外，非不深且清也，鱼鳖龙蛇莫之肯归也。是故石上不生五谷，秃山不游麋鹿，无所阴蔽（隐）也。

昔赵文子问于叔向曰⑱：“晋六将军⑲，其孰先亡乎？”对曰：“中行、知氏。”文子曰：“何乎？”对曰：“其为政也，以苛为察，以切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计多为功⑳。譬之犹廓革㉑者也，廓之，大则大矣，裂之道也。”故老子曰：“其政闷闷，其民纯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景公谓太卜曰㉒：“子之道何能？”对曰：“能动地。”晏子㉓往见公，公曰：“寡人问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对曰：‘能动地。’地可动乎？”晏子默然不对，出见太卜曰：“昔吾见句星在房、心之间，地其动乎？”太卜曰：“然。”晏子出，太卜走往见公曰：“臣非能动地，地固将动也。”田子阳闻之曰㉔：“晏子默然不对者，不欲太卜之死；往见太卜者，恐公之欺也。晏子可谓忠于上而惠于下矣。”故老子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

魏文侯觞诸大夫于曲阳㉕，饮酒酣，文侯喟然叹曰：“吾独无豫让㉖以为臣乎？”蹇重举白而进之，曰：“请浮君㉗。”君曰：“何也？”对曰：“臣闻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文侯受觞而饮，釂不献㉘，曰：“无管仲、鲍叙以为臣，故有豫让之功。”故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

［注释］

①白公胜：春秋时楚国楚平王之孙，名胜，公元前479年起兵杀死令尹子西、司马子期，控制楚都，后被叶公打败，自缢身亡。

②策：马鞭。錣（zhuì，缀）：马鞭一端的尖刺。颐：面颊。

③关梁：关口津梁，即山水之险要处。

④具传车：建立驿站。

⑤三十四世不夺：谓周朝传国世代数，周朝自武王至东周君共历三十八君。

⑥尹需：古代之善御者。

⑦秋驾：传说中相当高明的驾驭马车的技术。

⑧爱：保守，吝啬。道：指驾驭技术。

⑨佽非：楚国人。干队：或作干遂、干隧，吴邑名，约在今苏州市西北。

⑩淳于髡：战国时齐人，博学善辩，曾任齐威王大夫。从：通“纵”，合纵：联合六国以抗秦。魏王：魏惠王。

⑪衡：连衡，与合纵对应，要求各诸侯国事奉秦国。

⑫固：见识鄙陋。

⑬慎子：慎到，战国人，法家，著作原有四十二篇，今仅存五篇。

⑭知为门：懂得制造门的道理。能以门：能够制造出门。不知门：不知道门之所以为门，即不知道门之所以能起到门的作用。

⑮墨者：春秋战国时墨家学派。田鸠：战国时齐国人。

⑯节：符节，古代使臣所持之外交凭证。

⑰沣（fēng，风）水：源出陕西秦岭，流入渭水。

⑱赵文子：春秋晋国卿赵武，谥文子。叔向：晋国大夫羊舌。六位世卿。

⑲六将军：指当时晋国六位世卿。

⑳切：严厉。刻下：对下属要求苛刻。

㉑廓革：拓展皮革，使之大而且薄。

㉒景公：齐景公。太卜：掌管占卜的官。

㉓晏子：晏婴，任齐景公相。

㉔句星：非正常出现的星。房、心：皆星宿名。田子阳：齐国臣。

㉕魏文侯：战国魏国君。觞：请人饮酒。曲阳：今河南济源县西。

㉖豫让：春秋晋国人，曾改变声音容貌为知伯报仇，事败自杀。

㉗蹇重：魏文侯臣。浮：罚人饮酒。

㉘釂（jué，决）：一饮而尽。不献：不回劝对方，表示认罚。

［原文］

孔子观桓公①之庙，有器焉，谓之宥卮②。孔子曰：“善哉！予得见此器。”顾曰：“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则正，其盈则覆。孔子造然革容③曰：“善哉，持盈者乎！”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曰：“益而损之。”曰：“何谓益而损之？”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是故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多闻博辩，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俭；德施天下，守之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

武王问太公曰④：“寡人伐纣，天下是⑤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斗争不已，为之奈何？”太公曰：“甚善，王之问也。夫未得兽者，惟恐其创之小也。已得之，惟恐伤肉之多也。王若欲久持之，则塞民于兑，道（全）〔令〕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⑥。彼皆乐其业，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⑦。于是乃去其（瞀）〔鍪〕而载之（木）〔鹬〕，解其剑而带之笏；为三年之丧，令类不蕃⑧；高辞卑让，使民不争；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厚葬久丧以亶其家⑨，含珠鳞施纶组以贫其财，深凿高垄以尽其力。家贫族少虑患者贫。以此移风，可以持天下弗失。”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

［注释］

①桓公：名允，春秋时鲁国君。

②宥卮（yòu zhì，右志）：也叫欹器。

③造然革容：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④武王：周武王。太公：太公望。

⑤是：肯定，赞同。

⑥道：引导。无用之事：无实际功效的事情。烦扰之教：烦琐复杂的教化。

⑦供：满足。昭昭：明白，指教育者。道冥冥：引导被教育者，使之混沌、糊涂。

⑧蕃：生息繁衍。

⑨弇（yǎn，眼）：掩盖。亶（dàn，蛋）：通“瘅”，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