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性移俗的教化作用
自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后,历代思想家多从人性论出发探讨人的本质及发展规律,构成古代教育哲学的重要内容。王充对人性作了相当详尽的论述,在先秦两汉的思想家中是相当突出的。
王充在《论衡·本性》篇中对前人提出的几种主要的人性说进行了分析批判,在这一基础上提出了自己有关人性的一系列观点和认识。
关于孟子的性善说。王充概括说孟子“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如按孟子之言,人在幼小之时应该无不善可言,他举殷纣等人自孩提时便现恶端之例加以反驳。关于荀子的性恶论,他概括说荀子“以为人生皆得恶性,长大之后勉使为善也”,如按荀子之言,人在幼小时无善可言,他举后稷幼时以种树为戏、孔子幼时以俎豆为弄之例加以反驳。他所举的两类反例其实都不能说明问题,前者是相面先生的预测,殷纣等人作恶都是长大之后的事,不能说明天生不善;而后稷、孔子幼时的游戏内容也不能作为天生性善的依据,仍然是后天环境使然。从王充所举之例,可以看出他持性有善有恶论。他在分析告子论性无善恶之分时,引孔子的“上智下愚不移”加以否定,认为只有中人才是“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而“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他总结说:
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杨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42]
这是典型的性三品说的模式,即上品性善,下品性恶,中人性善恶混(按前文所述,实属性无分善恶)。他明确表示赞成世硕的性有善有恶论。他指出: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43]
孔子的两句相互矛盾的话,被王充解释为分别针对不同品级的人而言。中人之性既无善恶之分,主要取决于“习”;而上智与下愚则不受环境和教育的影响,很难改变。他说:“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义挹于善,不能为也。”[44]王充和董仲舒的性三品说形式上是一样的,而且王充也像董仲舒一样,主要论证中人之性。但王充不同意董仲舒的性善情恶说,他引董仲舒的话:“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45]此话不见于现存董仲舒的著述,但与董仲舒好以阴阳五行说论证天人相与的思想体系是吻合的。这也是纬书及《白虎通》所坚持的观点,在当时影响极大。王充认为:“夫人情性,同生于阴阳。其生于阴阳,有渥有泊;玉生于石,有纯有驳,情性于阴阳,安能纯善?”[46]他力主情性一元论的观点,即均有善有恶。同时也批判了刘向“性在身而不发,情接于物,形出于外”的性阴情阳的观点,认为性情均与物相接。他说:“不论性之善恶,徒议外内阴阳,理难以知。”[47]这种提倡实质性研究,反对纠缠于阴阳、内外之类的虚言之辩的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王充反对汉儒主张天有意志的神学目的论,主张“天自然无为”,“万物自生其间矣”。[48]人也是一个物种,只不过是“万物之中有智慧者也”。[49]既然人和万物一样,都是自生的,所以“性本自然,善恶有质”,[50]这里所说的“质”,也就是人的禀气情况。“气”是中国古代哲学术语,泛指构成万物的本原或要素,它是物质性的,禀“气”的质和量不同,决定了物类及个体的质和量不同。王充认为人性也来源于“禀气”。他指出:
小人君子,禀性异类乎?譬诸五谷皆为用,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残则受仁之气泊,而怒则禀勇渥也。仁泊则戾而少慈,勇渥则猛而无义,而又和气不足,喜怒失时,计虑轻愚,妄行之人,罪故为恶。人受五常,含五脏,皆具于身,禀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犹或厚或泊也,非厚与泊殊其酿也,曲蘖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曲蘖;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51]
这里指出人性禀气有质的不同所造成的区别,如仁气薄则“戾而少慈”,勇气厚则“猛而无义”等。也有因量的不同造成的区别,就象酿酒一样,用的是同一酒曲,由于投曲的多少不等,造成酒的成色不等。人本身都禀受有五常之性,即仁、义、礼、智、信,但禀受程度不等,同样会造成操行的区别。
按照这种受气说,人性的形成当是外受的而不是内在的。王充提出有正性、随性和遭性三类:正性指人禀天地之气,受五常之性;随性指随父母之性,遭性指遭遇不良事物影响受气而成的不良之性,后二者都是发生于生命最初的胎儿期。因此,正性应从夫妇房事开始:“受气时,母不谨慎,心妄虑邪,则子长大,狂悖不善,形体丑恶。”[52]怀孕后则应实施胎教之法:“子在身时,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53]这样方可避免不良的随性及遭性产生。这些主张符合优生保健的原则,但涉及人性的形成则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思辩层次也不高。
在《率性》篇中,王充集中论述了人性善恶可变的观点。他说:
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个令恶;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
后一句所说的善恶,既非先儒所谓先天之性的体现,亦非王充所谓的初生受气之性的体现,而是由于“养育劝率”、“辅保禁防”等教养措施所致,和前句的“性有善有恶”中的善恶已有概念上的转变。而按受气之性说,善恶是不可变的。他说:“初生意于善,终以善;初生意于恶,终以恶。”[54]这是王充思想自相矛盾之处。他在《率性》篇中曾以“白纱入缁,不练自黑”为喻,指出人性也是如此,“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在《本性》篇中他又批判了“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的比喻,指出:“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然而丹朱傲而商均虐者,至恶之质,不受蓝朱变也。”可见王充的论证确实不够严密。看来他是认为上品纯善和下品纯恶之人不可变易,而对于一般人即中人来说,则是善恶可变的,在这个范围内即使是相当性恶之人,也是可以有所教化的。他以道人烁石为玉、随侯以药作珠为喻,指出:“今夫性恶之人,使与性善者同类乎,可率勉之,令其为善;使之异类乎,亦可令与道人之所铸玉、随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剑钩月焉。教导以学,渐渍以德,亦将日有仁义之操。”[55]
王充的人性论尽管不乏理论上的缺陷和矛盾,但主张善恶可变,强调教化的决定作用,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从上述王充有关人性的论述看,他认为教化无论对于性善者还是性恶者都有重要意义,而强调的重点则在“变性使恶为善”上,从语句的叙述方式看,该人多处于被实施教化的对象而不是自我努力的主体的位置。他说:“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令变更,岂不难哉?”[56]这种强调须由外施教的观点比较接近于荀子,而与孟子、董仲舒、杨雄有较大差异。王充论教化的社会作用也是强调去邪归正、移风易俗。他指出:
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三苗之民,或贤或不肖,尧舜齐之,恩教加也。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57]
王充认为“教”的作用在于“异化”,指的是匡正异俗、整齐风尚。他赞赏的是“能使不良为良”的能力,他举孔子弟子子路之例,未入孔门之时勇猛无礼,厌恶学习,可谓“恶至甚矣”,“孔子引而教之,渐渍磨砺,阖导牖进,猛气消损,骄节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58]王充高度重视“教训之功”、“渐渍之力”,他说:“夫人有不善,则乃性命之疾也,无其教治而欲令变更,岂不难哉?”[59]更是明言不善之人是不可能自行变更的,必须靠教治之法才能使其为善。王充指出:
是故王法不废学校之官,不除狱理之吏,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学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后,使丹朱之志,亦将可勉。[60]
他既肯定学校的劝勉为善的作用,也肯定刑法的禁防为恶的作用,二者都是为“礼义之教”服务的,虽有前后之分工,但并无孰轻孰重的区别。王充在充分肯定教育对一般人起决定作用的同时,也承认“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终不善者矣”,[61]并不认为教育万能。既然有“教而终不善者”,如丹朱之徒,那么就必须教与法并行,才能有效防止邪恶。他强调:“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因为“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62]这样就可以无忧患了。与一般儒者一味强调重教轻刑、主张尚德不尚力相比,王充的观点更为全面地反映了统治者治国的两类基本手段。不过王充也没有背离儒家思想轨道,他批判了认为“礼义无益”的错误观念。从表面看,礼义的确不象耕战、法治那样效益显著,但它含有堤防的作用。他指出:
儒者之在世,礼义之旧防也,有之无益,无之有损。庠序之设,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废,道不可弃。儒生,道官之吏也,以为无益而废之,是弃道也。[63]
他以道路为喻,人足所蹈之处只占道路的极小部分,如果因为道路的大部分地方一时未被人踏上,就认为修整条的路不划算,岂不荒谬?这种对狭隘功利主义的批判是发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