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交响曲
采访残奥会冠军杨博尊
2007年的一个夏日,北京2008年残奥会奖牌发布仪式在北京隆重举行。我仔细地打量着几位佩戴奖牌的残疾人运动员。只见佩戴金牌的小伙子个头很高,皮肤白皙,精神抖擞,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胸前是2008年残奥会的会徽。这个被称为“天·地·人”的会徽是一个充满动感的人形,暗示着残疾人在运动和生活中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小伙子用左手拿起奖牌的红丝带,深情地亲吻了一下奖牌,中外记者的闪光灯对着他闪烁不停。他是一个盲人,叫杨博尊。他在国内外各项残疾人游泳大赛中共获得34枚金牌,其中17枚是国际大赛金牌,17枚是国内大赛金牌。截至2007年12月31日,他的游泳成绩在国际残疾人大赛中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100米蛙泳名列世界第一;100米仰泳、200米混合泳名列世界第二。
在北京市残疾人体育训练和技能培训中心游泳馆,我一眼就认出了在池中游泳的杨博尊。他的教练赵玲玲拿了根竹竿在岸上指导他。他的红色游泳帽是国旗的图案,黄色的五角星格外引人注目。他上岸来接受我的采访,他的经历催人泪下。
1986年3月23日,一个男婴降生在天津。父亲杨家树给心爱的儿子起名为杨宏睿。杨家是工薪阶层,生活并不富裕,可他们在儿子的智力投资上从来不吝啬——给儿子请音乐老师,教儿子弹钢琴、吉他和拉小提琴、二胡,儿子3岁半时就请了游泳教练教儿子游泳。小宏睿6岁考取了天津市实验小学,而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天津市第二南开中学。他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多才多艺,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校篮球队队长。初三时他迷上了作曲,创作了《滨江道》《谁动了我的琴弦》等60多首校园歌曲。1.82米的身高,英俊潇洒,他是很多女同学心中的偶像。生活在向他微笑,花儿在为他盛开。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高二那年,他和同学们一道打篮球,扣篮时一个鱼跃飞了出去,把腰摔伤了。休学治疗了半年,学校说你落课太多,新学期再来念吧。因此,他找到最基层的场所打工——那里一能满足他创作音乐的兴趣,二能赚到钱。这样一个从小没有独立花过100元钱的乖孩子,迷失了方向。做摇滚音乐使他更加叛逆,他听不进父母的规劝,没有再回到学校去读书。
2005年9月,一次意外的眼外伤使他彻底失明了。19岁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更多地品尝生活的甘甜,就尝到了生活的苦涩。他想起了初中张燕华老师在语文课上讲的话:“人生就像一场篮球比赛,不到比赛的最后一刻千万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比赛会打输,我们也要给观众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辍学了呢?人活着就是要活出人的尊严,我不能当一个靠别人施舍的可怜虫,我要向命运挑战,通过顽强的拼搏,博得别人对我的尊重。我要改名字,过去的那个杨宏睿已经死掉了,我叫杨博尊,我要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
他想到了2008年残奥会,想为残奥会写一首歌曲,向往做一个残疾人歌手。他把电话打到了天津市残联,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希望得到帮助。接电话的人是个热心肠,她说:“我建议你练游泳。咱们天津刚巧有中残联游泳训练基地。你可以免费吃、住,有专业教练教你游泳,但不给补贴。你觉得行吗?”他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心里乐滋滋的。谁知母亲哭得非常伤心:儿啊,你连游泳池都看不见,怎么能游泳呢?
2005年11月1日,他给家人留了张纸条,背着吉他走进了天津市残疾人游泳队。教练收留了他,安顿他在天津市北辰区政府招待所住下。队员们早晨6点起床,由于激动,他第二天凌晨4点多就醒了。独立生活的第一个难题是挤牙膏。自从失明后,一直是父母给他挤牙膏。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连牙膏都不会挤。不是挤长了掉在地下,就是没挤出来。室友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就直接往嘴里挤吧,舌头的感觉最灵敏,挤没挤出来、挤得多少,舌头一舔就知道。他如法炮制,果然很灵。
本想在游泳池里露一手,可是水太凉了,刚游了两下就撞到了水线。游到池边时手指还被瓷砖戳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第一堂课就这样勉强游了50米。接下来的几天训练都不顺利。眼睛是身体的平衡工具,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游起来总是忽左忽右,方位感很差,身上经常被游泳池中的水线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他上岸后上药、恢复,再下水训练。一下水身上的伤疤被水泡软了,伤口感染疼得钻心。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划伤—上药—恢复—再下水—伤口泡软—感染—再划伤……就这样他开始了顽强的练习,发誓一定要忍耐!经过痛苦的磨合,他终于学会了盲人游泳最基本的技术——游直。
“宝贝,我们一起飞”
为了加强基础练习,杨博尊每天早晨6点起床在招待所的楼道里做俯卧撑,练仰卧起坐。有一天,他练得满头大汗,突然有人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他接过面巾纸问道:“您是谁啊?”那个人一声不吭地走了。
2005年12月的一天,他发高烧躺在床上。浑身酸软无力,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他自言自语地说:“哎,要是能吃上一碗面汤,再卧上两个鸡蛋就好了!”
半个钟头之后,宿舍门被打开了。他听到了一个姑娘温柔的声音:“你不是想喝面汤吗?我给你做好了。”
他坐了起来,惊讶地问道:“你是谁,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我叫赵月,月亮的月,是这里的服务员,你赶紧把面汤喝了。”原来,刚才他自言自语说想喝面汤时,赵月正在房间轻手轻脚地打扫卫生。赵月请假回家亲手做了面汤给他送来。
从那儿往后,杨博尊和赵月开始交往起来。他练俯卧撑,她会递给他一张纸巾;他弹吉他,她会跑来听。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究竟是表白还是不表白?他决定孤注一掷。
面对赵月,杨博尊的心怦怦直跳,脑子一片空白。先前练得滚瓜烂熟的爱情宣言,一句也想不起来了。窘迫中杨博尊突然说:“服务员,请你把吉他拿给我。”
赵月把吉他递给他,他拨拉了几下琴弦,一首自创的歌曲《宝贝》竟然脱口而出。他边弹边唱:“爱你,我的宝贝……宝贝,我们一起飞……你可看到我对你死心塌地,你能否听到爱的呼唤就藏在我的心底?”唱完了,他把吉他放在床上,低着头等待宣判。沉默,难耐的沉默。足足僵持了1分钟,赵月终于开口了,她深情地说:“我知道是上天不让我们分离,你能否听到爱的呼唤也藏在我的心底?”
听了这话,他高兴地蹦了起来,顿时觉得屋子已经没有房顶了!他紧紧地把赵月抱在怀里,爱情使他恢复了自信。
2006年3月,杨博尊破格正式进入国家游泳队。
阳春三月,杨博尊离家整整4个多月之后,在赵月的陪伴下回家了。那是个双休日,听到门铃响,父亲打开了门。母亲一把抱住心爱的儿子,忍不住眼泪纵横。他高兴地说:“爸、妈,我到国家游泳队了,每月300元的生活费,还管吃管住。”
母亲抹着眼泪,打量着赵月问道:“这位是中学同学吗?”
他激动地说:“不,她是我的女朋友赵月。这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我,5月份我要到德国去参加比赛了。”
2006年5月,在德国柏林举行世界残疾人游泳比赛。杨博尊是第一次出国比赛,预赛跳水前他紧张得手心直出汗,后来的几场比赛发挥出色,一举夺得100米蛙泳、200米混合泳、400米混合泳3块金牌。
站在领奖台上,庄严的国歌雄壮的旋律冲撞着他的耳膜,激荡着他的心扉。随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全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在这一瞬间他哭了……
残奥会是他实现梦想的平台
带着3块金牌满载而归,杨博尊的心情很好,他喜欢喝着咖啡听音乐。听着听着他突然不安起来:这3块金牌究竟是谁的?如果没有教练、队友、父母和赵月,我怎么可能有今天?残疾人的体育平台靠什么?靠的是全社会的支持!是啊,金牌不是属于我杨博尊一个人的,是大家集体努力的结果。人们把爱心给了我,我要把爱心传承下去。如果我把金牌拍卖了,不是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吗?
他把拍卖金牌得来的善款捐赠给了天津市实验中学,用于帮助5名贫困孩子上学。
2006年12月,世界游泳锦标赛在南非举行。杨博尊夺得了100米蛙泳金牌、200米混合泳银牌、400米自由泳铜牌。
2007年3月,世界残疾人游泳公开赛在丹麦举行。他奋力拼搏,一举夺得5枚金牌。
5月,第七届残疾人全运会在昆明举行,杨博尊夺得了8枚金牌。
7月,他奔赴加拿大渥太华参加国际残疾人游泳公开赛,又夺得5枚金牌。
12月,他又飞往美国参加世界残疾人游泳公开赛。这次在马里兰大学举行的比赛高手云集,他摘取了100米仰泳、100米蝶泳、100米自由泳3枚金牌和几枚银牌。回到国内,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资助的那5个学生全部考取了天津大学等名校。
他时刻牢记着2008年9月6日这个火红的日子,这是残奥会开幕的日子,是他为国争光的日子。杨博尊说,我现在把游泳当成一种乐趣,身体疲惫但心不会疲惫,因为这是我能够为国争光的第一途径。紧张的训练之余,他为残奥会创作了歌曲《龙的声音》。
我问他:“有信心在2008年北京残奥会上夺得金牌吗?”他说:“如果我能拿到金牌,我就弹着吉他上台领奖。拿第1枚金牌时我要向全世界唱响《龙的声音》;拿第2枚金牌时我要单腿跪地,在世人面前向我的未婚妻赵月求婚;拿第3枚金牌时我要张开双臂拥抱蓝天。”
我问他:“在奥组委新闻发布会上你佩戴残奥会金牌那天,我看到你情不自禁地亲吻了金牌,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自豪地说:“我觉得这块金牌很适合我。”
我问道:“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说:“美国盲聋哑人海伦·凯勒写了一本书叫作《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没有她那么贪心,我只想要三刻光明。”
我问道:“假如给你三刻光明你想干什么?”
他说:“给我第一刻光明,我要在北京2008年残奥会上升起五星红旗;给我第二刻光明,我想看到赵月穿上新婚礼服当上新娘;给我第三刻光明,我……您猜猜看?”
我说:“想看到你的父母?”
他摇了摇头:“不,我的父母因为我的失明操碎了心,他们一定老了许多。我不想看到他们老的模样,就让我的记忆中永远留下他们年轻的印象吧。”
我问道:“那你想看到什么?”
他说:“我想看到我未来的孩子茁壮成长。”
这就是杨博尊,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他的心中潮起潮落,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