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鹤亭记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天骥[1]之草堂，水及其半扉[2]。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3]，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4]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5]，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6]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7]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8]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9]，卫武公作《抑戒》[10]，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11]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12]，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听然[13]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14]。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15]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16]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本文作于元丰元年（1078）十一月八日，徐州知州任上。
[1]张君天骥：张天骥，字圣途，徐州地区著名修道隐士，号云龙山人。
[2]扉：门。
[3]十二：十分之二。
[4]傃（sù）：向着，顺着。
[5]南面之君：代指帝王。
[6]“《诗》曰”句：语出《诗经·小雅·鹤鸣》。象征隐士归隐山林，但声名显著于世间。皋，深泽。
[7]狎（xiá）：亲近。
[8]卫懿公：春秋时卫懿公好鹤，封给鹤爵位，让鹤乘车而行。狄人伐卫时，召国人御敌，国人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卫因此亡国。
[9]《酒诰》：周武王以商旧都封康叔，当地百姓皆嗜酒，周公作《酒诰》以戒之。
[10]《抑戒》：《诗经·大雅·抑》：“颠覆厥德，荒湛于酒。”相传此诗为卫武公所作，以刺周厉王并自戒。
[11]刘伶、阮籍：西晋名士。二人沉湎于酒，佯狂任诞，不问世事。
[12]好：嗜好。
[13]听然：笑貌。
[14]复击：再次振翅高飞。
[15]黄冠：道士所戴的帽子。
[16]“躬耕”二句：亲自耕作以食，剩下的食物用来喂养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