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赤壁赋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将归于临皋[2]。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4]。顾[5]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6]。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7]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8]，披蒙茸[9]，踞虎豹[10]，登虬龙[11]，攀栖鹘[12]之危巢，俯冯夷[13]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4]。戛然[15]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16]，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17]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18]道士顾笑[19]，予亦惊寤[20]。开户[21]视之，不见其处。
本文作于元丰五年（1082）十月，在黄州贬所。
[1]雪堂：苏轼得黄州城东废圃躬耕，效仿白居易故事命名为东坡，于其上筑一堂，以大雪中为之，故绘雪景于四壁之上，号曰雪堂。
[2]临皋：在黄州城西，苏轼于黄州的安置之所。
[3]黄泥之坂：黄泥坂，在雪堂与临皋之间的一段小斜坡。
[4]松江之鲈：松江（流经江苏苏州及上海一带）盛产的四鳃鲈，长仅五六寸，味极鲜美。
[5]顾：但是。
[6]谋诸妇：谋之于妇，回家与妻子商量这件事。
[7]“曾日月”二句：距离上次游览赤壁才仅仅隔了几天，江山就变得完全认不出了。呼应《赤壁赋》中“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8]履巉（chán）岩：踏着险峻的山石。
[9]披蒙茸：拨开稠密的草木。
[10]踞虎豹：蹲坐在形似虎豹的石头上。
[11]登虬龙：攀着像虬龙一样弯曲的树木。
[12]鹘（hú）：一种猛禽。
[13]冯夷：水神。此处代指幽暗的长江江面。
[14]玄：黑色。裳：下裙。缟：代指白色。衣：上衣。
[15]戛然：尖厉。
[16]羽衣：道士所穿的道袍。翩跹：飘然轻快的样子。
[17]畴昔：之前。畴昔之夜即指昨夜。
[18]非子也邪：怕不就是你吧。
[19]顾笑：回头一笑。
[20]惊寤：惊醒。
[21]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