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居士集叙
六一居士集叙
夫言有大而非夸[1],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2]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孔子、孟子以空言[3]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4]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非之学[5],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6]其上。上之人侥幸一切之功,[7]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8]至于胜、广、刘、项之祸[9],死者十八九[10],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由此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申、韩。”[11]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余以是知邪说之移人[12],虽豪杰之士有不免者,况众人乎?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13]。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14],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15]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16],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17]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18],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
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老,自谓六一居士云。
本文约作于元祐三年(1088),在开封。
[1]言有大而非夸:有的言论虽然听上去很自大,但并不是虚诞自夸。
[2]“孔子曰”句:语出《论语·子罕》。如果上天要消灭礼乐文教,那我(即相较于周文王的“后死者”)就不会掌握它了。
[3]空言:只起褒贬作用但不对当世政治产生影响的言论。
[4]杨、墨之道:春秋战国时期道家杨朱学派思想及墨家学说。
[5]申、商、韩非之学:战国时期申不害、商鞅、韩非的法家学说。
[6]罔:蒙蔽。
[7]“上之人”句:君主只贪图眼前的全部短期利益。
[8]陵夷:衰落、衰败。
[9]胜、广、刘、项之祸:指秦末大乱。胜、广、刘、项即陈胜、吴广、刘邦、项羽。
[10]十八九:十分之八九。
[11]“太史公曰”句:语出《史记·太史公自序》,谓盖公精通黄老道家学说,贾谊、晁错通晓申不害、韩非的法家思想。盖公,西汉初年山东长者。晁错(前200—前154),西汉政治家、文学家。
[12]移人:蛊惑人心。
[13]盖庶几焉:应该说是贴切的。
[14]濯磨:洗涤磨炼。比喻加强修养,以期有为。
[15]犯颜纳说:为使君王采纳谏言,不惜触犯君王。
[16]新学:指王安石的学说,多以佛老之学阐释儒家经典,于王安石变法时期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当时号称“荆公新学”。
[17]风厉:鼓励。
[18]陆贽:陆贽(754—805),字敬舆,苏州嘉兴(今属浙江嘉兴)人。唐朝政治家、文学家,官至宰相,工诗文,尤长于制诰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