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语分析
（一）话语分析的含义及发展
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是近年来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出现的一种社会行动者在特定历史背景下运用话语“建构其社会世界的过程与机制”的方法。[4]话语分析源自语言，尽管其1952年便首次被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哈里斯作为术语使用，但其真正作为一门学科方法快速发展并成为国际性的知识还要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之后。作为在广泛吸收符号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学和人类学等学科基础上兴起的方法，可以说话语分析是过去20年所经历的语言转向中更为经验化的研究路径，菲利普与哈迪也曾指出，话语分析为研究者探索语言转向的经验分支提供了新的机遇。[5]话语分析在从探究语言的抽象体系转向考察语言的实际使用情境过程中逐步认识到语言使用中的变化形式与广泛的社会文化之间的紧密联系，进一步明确了其关注的重点，即对超句结构、使用中语言的功能、变异及其使用情境进行分析，也使其开始超出原有领域，被应用于对社会、文化乃至制度变迁的本质理解。随后，在历经了社会科学内部逻辑运动与市场化、全球化、技术化为特征的人类历史实践的变迁，梵·迪克再次推动了话语分析在实用领域的发展，开始将话语分析与作为一种公众话语的大众传播进行结合。目前在体育学领域，话语分析也成为对大众传媒与体育新闻话语、体育跨文化传播、体育政治话语、体育传播与种族主义、体育社会变迁与批判话语等议题的常用研究方法。
（二）话语分析的要素
话语分析即是对话语的分析，但“话语”内涵的多面向和复杂性也导致了话语分析法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颇具挑战性。由于长期受到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哲学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等学科研究旨趣的影响，话语分析在其基础上逐渐将“结构”“语境”和“理解”作为其分析的三个重点。由于日常交往活动中的“话语”很少会是单一的词，因此针对超句单位的话语分析除了要重视词、句之间的结构与意义外，还需关注语句之间的关系和语境。布格兰德和得斯勒认为，对话语的分析类似于一种对人们日常社交活动的剖析，衔接性、连贯性、意向性、可接受性、语境性、信息性和互文性这七个因素则应该作为话语分析中重点考量的问题（如图8-1所示）[6]。
图8-1 话语分析的要素构成
“衔接”作为话语的重要特征，体现的是话语的表层结构，照应、替代、省略等语法手段及复现关系等词汇手段都可以表现结构上的衔接。“连贯”是指语言要素连接为语义关联的整体，一般通过话语规则推理达成。[7]“意向性”指认知和理解的主观性，“可接受性”指话语的可理解程度。“信息性”主要说明话语传播者信息表达的语义结构，也说明语调、语音等副语言音素对话语信息的影响。“语境性”是指话语的意义如何在语境中生成、传达与获得，包含直接语境（即决定语义系统概念意义、人际意义和文本意义的情景语境）、文化语境和社会语境。“互文性”是指话语在与别的话语的联系中得到表达和理解的状况。因此话语分析作为一种开放的启发式技术和解释社会意义的方法，实际上正是通过对话语在衔接、连贯、意指、内容、理解度、意义和情境等不同向度的剖析，从价值和行为层面寻求话语发出者传播这些语言信息的意义与目的，理解话语主体、社会现实和人类经验，揭示话语对社会身份、社会关系以及知识、信仰体系的建构性作用。[8]
（三）话语分析与内容分析的差异
从本质上来说，内容分析应涵盖对所有传播内容进行分析的定量和定性方法，但是由于过往学界一直以来的实质主义倾向，几乎排斥了对传播内容的质化研究，也使得内容分析沦落为仅对内容进行量化研究的专有代名词。内容分析更多是从特定的研究框架出发，对研究变量（如单词、短语、主题）通过操作定义予以界定，遵循对资料进行编码、统计和分析的固定规则，采用实证方法对传播内容进行定量、系统和宏观的分析。[9]内容分析法可以凸显出某段时间内对某一问题的态度和趋势，例如对体育媒体报道频率的调查以及探索不同体育媒介传播内容的处理情况就是比较典型的内容分析法适用议题。
而话语分析则在诸多方面与内容分析存在差异（如表8-1所示）。首先，相较于内容分析的社会科学视角，话语分析则更倾向于人文视角，它将一切人类交往与传播活动归结为符号（语言）问题，主要从符号和语言的角度考察人类体育传播现象或行为。其次，相较于内容分析的工具理性，话语分析更强调价值理性，它通常能够发现仅仅用定量方法所无法解释的特点、内涵与意义。[10]最后，相较于内容分析将文本看作是单一的、脱离其他文化及社会环境的做法，话语分析则把文本和话语置于历史文化与社会语境之中，更凸显研究的情境性、意向性和互文性。总的来说，话语分析的一个主流化的走势是建构主义立场，将话语的建构作用（建构社会现实、社会关系、社会地位等）作为分析问题的重心。
表8-1 话语分析与内容分析的区别
（四）话语分析的维度与具体方式
1.话语分析的维度
话语分析的维度主要涵盖：对话语文本的分析，对话语生产、分布和消费的分析，以及对话语事件的社会文化分析等维度，其分别对应梵·迪克所指的文本视角、语境视角与意识形态视角，[11]以及费尔克拉夫所指的文本向度、话语实践向度和社会实践向度。[12]对话语文本的分析主要是从文本视角和向度出发，对各个层次上的话语结构进行描述，包括语音描述、词汇描述、句法描写、语义描写等，对句法、语义和言语行为除了进行微观描述，还需要话语宏观刻画。对话语生产、分布和消费的分析则更倾向于对其语境的探讨，主要是从话语实践向度出发将文本结构的描述与语境的各种特征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而对话语事件的社会文化分析则更多聚焦于认知、权力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以此对话语技术中内含的社会变革、文化变迁与关系变化进行挖掘。由于传播的话语具有高度的情景性、动态性、复杂性和社会性，因此上述话语分析的维度也很少会被单独运用，大多是在探索人类认知意识、社会现象发展过程中被综合使用，这些不同面向、不同视角的话语分析维度也为研究者在观察与剖析体育传播现象的过程中提供了方向与路径。
2.话语分析的具体方式
话语分析是对符号建构功能发挥作用的细微环节的剖析与说明，而话语则是语义上有联系、有宏观完整的话题、结构上相衔接的一连串语句，由于其涉及词汇、语法、文本、修辞、文本结构、情态等多种内容，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话语表达则包含着对指称、社会身份、社会关系和知识、信仰方式、意识形态的选择。为了对话语背后的隐喻、预设、蕴涵进行深入剖析与理解，主要采用以下两种具体的话语分析方式：一是以词汇、语法为方向的分析，一是以宏观结构为方向的分析。在在线体育领域，网络或媒体新闻文本常常被用来作为话语分析的文集，说明各种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如何以各种符号的方式介入其中，从而有意无意地建构着社会现实。
按照构成文本的语言要素在范围上的递升，可以对网络体育新闻文本的“词汇”“语法”“连贯性”“文本结构”予以分析。在词汇方面，可以根据体育新闻文本的具体特征有选择地分析词语意义、表达及隐喻；在语法方面，可以分析及物性、语态、名词化及主题等；在连贯性方面可以对关联词与论证等进行分析，而对体育新闻文本结构进行分析则可以采用梵·迪克的宏观结构论。
（五）话语分析在体育研究中的应用案例
通过上述对有关话语分析法基本概念、发展过程、构成要素、分析维度与具体方式的简要介绍，我们还特别选取了近年来体育学领域的一个典型案例来对前文内容进行具体说明，希望通过对该案例整体研究过程的剖析厘清其与内容分析法的差异，加深研究者对话语分析这一质化资料处理方法的理解，从而能够在研究实践中正确使用。
1.研究案例的内容概述
本节的研究案例选取的是上海体育学院李海教授在《首都体育学院学报》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我国新闻媒体报道话语构思机制研究———以中国体育报的居家健身报道为例》的研究性论文。[13]
（1）研究缘起及问题的提出
新冠病毒感染疫情（以下简称“新冠疫情”）自2020年开始暴发，不仅深刻地影响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也极大地转变了一些中国人的健康观念，使运动健身更加深入人心。特别是随着太极拳、八段锦、广播操及健身知识传播在有关防疫报道中迅速“走俏”，居家健身在新闻媒体报道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体育景观”。这些重大突发事件的新闻报道不仅体现出了新闻媒体的“温度”，也为全民健身报道带来新的实践探索。由于新闻媒体关于全民健身的报道话语既是社会动员的过程，也是集体记忆的建构过程，因此对我国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进行话语分析，不仅可以深入了解重大突发健康事件的报道话语生成机制，而且可以为将来的全民健身报道实践提供参考。那么在我国受新冠疫情严重影响期间，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究竟是如何构思报道话语的？与社会现实有何关联？产生的社会作用与文化意义及对将来全民健身报道实践有何启示？鉴于对以上问题的考量，本研究将立足于新冠疫情期间《中国体育报》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文本，通过对相关报道的框架进行分析，进一步揭示其话语实践的深层逻辑。
（2）研究方法与操作过程
为了探讨和揭示新冠疫情期间新闻媒体报道关于居家健身的话语生成机制，该研究主要采用了话语分析方法。考虑到《中国体育报》的权威性、专业性及媒体技术对受众信息接收方式的影响，研究者选择从《中国体育报》微信公众号（zgtybwx）中进行样本报道文本的选取。根据目的性取样原则，检索《中国体育报》微信公众号在武汉因新冠疫情“封城”时（“封城”时段：2020年1月24日—4月8日）的全部报道，共获取报道文本584篇，以人工筛选的方式针对性地选取其中与居家健身相关的报道，最终选取的分析文本为183篇。随后借助NVIVO12.0和ROST6.0辅助分析软件分别从文本、话语构思和社会实践三个层面展开分析。一方面在分析时嵌入语料库分析方法，通过对居家健身报道中高频词、报道日期数量及其分布、议程设置情况的统计，来对文本的主题、特点、语义网络关系及话语生成模式进行探讨。另一方面针对居家健身报道的话语分析，主要侧重于话语的生成逻辑，着重对框架策略、主体代言和建构认同的策略进行了阐释。在此基础上，最终从社会语境和健康权利实现两个方面对社会实践进行考察。
（3）研究发现与结论
研究发现，新冠疫情期间《中国体育报》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在时间、议程设置及报道主题、话语构思模式等方面均呈现出一定特点。其中，居家健身报道在疫情暴发初期（1月24日—2月4日）和暴发中期（2月5—23日）达到峰值，健身、疫情、体育、运动、居家、锻炼、健康、科学等是居家健身报道中排名前10位且持续出现的高频词，而典型案例（28％）、健身服（24％）、“体育人”在行动（22％）、管理与政策（9％）、总结与反思（8％）、活动倡议（7％）、故事征集（2％）则成为报道的主要议程，并随着疫情发展变化形成了鲜明的阶段性特点。
作为《中国体育报》使用的报道话语，居家健身则显现出不同的语义内涵。通过分析可以看出，新冠疫情与广大居民居家防疫的社会现实构成了《中国体育报》的居家健身报道话语构思的社会语境，所以在新冠疫情暴发初期，居家健身也成了广大居民应对疫情的唯一选择。在新冠疫情暴发中期，居家健身更多是响应国家防疫号召，促进了健康生活方式的形成，因此居家健身报道也逐渐作为一种积极防疫的健康行为报道使居家健身这种健康行为观念深入人心。而在新冠疫情暴发后期，居家健身报道的视角开始从宏观向微观转变，从可持续的角度对居家健身进行总结与反思是此阶段主要的报道话语构思方式。《中国体育报》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话语正是基于新冠疫情暴发之初的特殊时期，通过对体育领域人才资源的调用及对报道话语与框架策略的灵活运用进行议程设置，实现了对居家健身的凸显与强调，进而在受众中建构了认同（如图8-2所示）。
图8-2 《中国体育报》居家健身报道的话语构思路径
2.研究案例的剖析与反思
本案例研究选题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自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在疫情持续的3年间，我国人民的社会生活及运动方式，乃至健康观念都随之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而在此重大突发事件过程中的居家健身报道在展现传媒“温度”的同时，更是推动了全民健身和健康传播的新实践。因此，通过对我国《中国体育报》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进行话语分析，来探究我国重大突发健康事件的报道话语生成机制具有其时代价值，为重大突发事件中的健康传播实践提供了参考。
从案例整体情况来看，除了选题具有现实意义、行文结构层次分明之外，该案例在研究方法选取、规范性操作与理论阐释方面也做到了合理有效。无论是将具有专业性和权威性的《中国体育报》发文作为研究样本，还是对武汉“封城”时期所发布的居家健身报道的采集，抑或是对整个研究过程具体细节的表格化呈现，一方面较好地确保了研究的信度与质量，另一方面也更为清晰、直观、明确地展示出了研究过程的全貌。此外，该案例还有一点特别值得说明的是，其不仅采用了单一的话语分析方法，而且回归到研究目的层面，先通过内容分析对整体的居家报道文本的主题数量、词频分布情况进行量化统计，在掌握总体特征的情况下再进一步采用话语分析法，对疫情期间居家健身报道话语的语义内涵、构思模式进行探究。这种量化与质化混合的研究方式能够在互补、佐证的情况下强化研究的系统性与可靠性，避免了单一方法可能会产生的模式化结论，从而达到提升研究质量的效果。
然而，该案例也存在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选取具有代表性、权威性和专业性的《中国体育报》上的居家健身报道进行话语分析来探究我国重大突发健康事件的报道话语生成机制尽管有一定的典型性，但由于《中国体育报》隶属于国家体育总局下设的中国体育报业总社，相关报道内容受政治政策影响更大，导向性更强。因此如果能适当拓展调查范围，选取来自不同（属性、类型）媒体平台新冠疫情时期的居家健身报道进行整体性或对比性分析，可能会更加深入和全面地探析我国重大突发健康事件报道话语的生成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