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时间性
在《逻辑研究》时期,自我就是意识经验之流,在“自我”的名义上所展现的是“被给予的内意识”;《观念Ⅰ》的观点是:“只是由于目光朝向对象,直观显现一般来说才被构成” (180) ,“目光朝向”就蕴涵着一种立场,一个位置,一个发出性的自我,于是,自我成为一个极点,并由此完成了对整个世界(主要是客观世界)的重塑;到《沉思》,自我从单子论的角度被还原出来,他人、交互主体的客观世界得以在原真还原后重建。这是一个“主体性”或主体的“先验性”逐步呈现的过程。在这个进路上,可以说,从《逻辑研究》开始奠基的现象学反思,其真正的对象,或真正能够没有“内部矛盾”的、原本地自身给予出的,就是《沉思》中的纯粹自我,“纯粹自我的基本特征在于……是在内在反思(即现象学反思——引者)中本原地被给予的” (181) 。如我们在上文所论述,作为相应感知的狭义的直观(甚至可以说是理想的直观)意味着对“原本给予”的直接把握,但是其源始的含义却正是“我给出”;“我给出”不仅意味着意识的主动性,而且亮出的就是主体性本身。在这个意义上,真正能够“绝对地”被给予的只有“自我”;或者说,这是“原本的自身直观”或“内在的被给予”本身就已具备的一种意味。 (182) 这种自我在《逻辑研究》时期只是自身意识,到《观念Ⅰ》成为先验意识(先验经验),而到《沉思》就是单子论意义上的“大全共同体”了。所以,与其如马尔巴赫所说“胡塞尔对自我问题态度的变化是以他对现象学本身之理解的变化为基础的” (183) ,倒不如说这种“变化”是胡塞尔对主体性或自我的内容(或意义)逐步“严格”地加以“清晰化”的结果,在此过程中,现象学的主旨和作为其方法论基石的现象学反思并没有改变。若说变化,也只是在严格的清晰化方向上的充实而已。
《沉思》将此唯一的绝对的自我 (184) 分为“自身充分具体化的本我”(Ego,或称做单子)和“作为同一极和习性之基底的自我(Ich)” (185) 。但是,一方面,作为极点式“中心的自我并不是一个空洞的同一性极(正如任何一个对象也不是空洞的极点一样)” (186) ,而是“持久地一个如此这般作出判定的自我”,以至于可以“进一步地把自己构造成了‘固定的和持续 (187) 的’人格自我” (188) ;另一方面,这种自我(Ich),甚至连同所有的对象,它们“持续存在和如此存在的每个特征,都是自我执态的那种在自我极中构造自身的习性的相关项” (189) 。因此,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最终达及的就只有一个先验自我。而这种先验自我本身却是不可能被课题化的,它或者只能是一个隐匿的对象,或者在作自身把握时因为无限后退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原”自我。换句话说,作为“只能从每个我思(Cogito)的本原被给予性中……本原地并且绝对自身地获取” (190) 的纯粹自我,它不藏匿任何隐含的内部财富,而是绝对简单、绝对敞明,它所有的财富都包含在我思(Cogito)及其功能方式之中。 (191) 胡塞尔在《沉思》中的观点是,“先验的自身经验”并不在于“我在”的空洞同一性,而是“自我的一种普遍确然的经验结构(例如,体验之流的一种内在时间形式)” (192) ;体验的时间结构就是纯粹自我的功能方式,也就是“绝对的主体性”,是主体“内在先天的”“绝然的”结构。 (193) 例如,“客体”化行为中最关涉客体的“感知”实际就是“内时间统一性”。 (194) 但是,这种时间性不是“持续”意义上的“历史”,“持续的自我本身作为持续的自我规定性的一极决不是体验的连续性” (195) 。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曾经把这种主体性——可以具有一个“河流”的形象——的绝对特性标识为:“现在”“涌现”。 (196) 到对时间意识有了新的发展——原印象的优先地位转让给了滞留与前摄之间的关系——的“贝尔瑙手稿”,胡塞尔也还是在尽可能展示“现前域-发生” (197) ,虽然有从“现在”到“现前域”的转变,但涌现-发生的“原流动”是一脉相通的。正如上节所述,这里最为根本的一点是,这种纯粹自我标志着一种精神,一种被承继的精神传统,即德国唯心主义的“自我”传统。关于它在现象学中的功能或意义(在此意义上也可称作现象学的对象),胡塞尔从时间性的角度将其展示为:随意向活动之时间化的一同时间化,自我的滞化和生命统一,习性的自我。 (198) 这是纯粹自我的自身时间化由深到浅或由源到流的三个层面。其中,第一个层面是最具根源性意义的,对这个层面的自我,胡塞尔在《沉思》中说,它是与人格自我不同的完全具体的本我(Ego),它“只是具体地存在于它的意向生活……的流动多样性之中。对此,我们也把本我说成是具体的单子” (199) 。而所谓“先验本我”就是对这种具体的本我的“超越”,并因此而终究是一种“构造”,尽管是“内在的”。但是,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构造,而是所有构造的基础,“(自我对自身而言的构造问题)必须无一例外地包括所有的构造性问题。结果就是这种自我构造的现象学与一般现象学相吻合” (200) 。这个“基础”不是操作意义上的“平台”,也不仅仅是视域意义上的“背景因素”;先验自我就是视域本身,就是视域的构造功能本身。这时,胡塞尔说:
“先验还原”就是一种彻底的转释,即把纯粹意识的“无基地化了的”内部性理解为先验的主体性……由此而使严格意义上的先验经验得以可能,这种先验经验的展开作为先验主体性的自身认识就是先验(静态的发生的)构造的理论。 (201)
换句话说,“被经验的世界正是由先验主体性构造起来的……之所以迈出反思的步骤,其目的就在于建立自我-存在的绝然明见性,以此来确保先验现象学的最终基地” (202) 。黑尔德认为胡塞尔最终把这种起终极作用的先验自我(原-自我)的存在方式落实为“活的当下”。 (203) Sokolowski认为,“作为主体性的条件”的此等“活的流动的当下”的时间性才是胡塞尔“构造”概念的“绝对”基础。 (204) 本书以为,将原本直接当下拥有的现象学精髓与其时间性-先验主体性的终极本质充分融合,这就完成了时间性的先验主体的现象学建构。 (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