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的当前:“眼下”

四、 本真的当前:“眼下”

将来从自身放出的,不仅是曾在,更有当前。实际上,本真的当前才是海德格尔时间性问题的焦点。这样说,至少有以下几层含义:(1) “从将来回到自身来,决心就有所当前化地把自身带入处境” (106) ,就是说,只有通过当前化(gegenwartigen) (107) ,时间性本身才存在起来,才有Da的sein,即才有此在,此在的Da 才得以开放,世界才世界着(即存在者才得以有其存在)。一句话,当前化就是在世,因而就是时间性本身的展开。(2) 因此,才有本真与非本真的当前化之分。海德格尔用眼下(Augenblick)这一在现象学中略显生疏的词汇来表达本真的当前,意思是把当前“从涣散于切近烦忙之事的境况中拉回来,并将其保持在将来与曾在中” (108) ,所以,当前化既是沉沦的基础,又是本真能在的所在。这是海德格尔“本真-非本真”辩证法一贯的特色。(3) 当前化实际是从胡塞尔的作为其一切原则的原则的核心的“当下拥有”发展而来,只是“意义-对象”被置换为“存在”。比如,“当前化”的“生存论意义”就在于“借寻视考虑而把周围世界带近前来”,或者反过来说,这种“寻视的当前化”“向来就属于时间性的一种完备的绽出统一性”,只不过它“奠基在对用具联系的一种居持中”而已。 (109)

我们先从非本真的当前与本真的当前的区分开始。海德格尔说:“从形式上领会起来,一切当前都是有所当前化的,但并非都是‘眼下’的。” (110) 因为前者是从可烦忙之事来筹划能在的,人只“是”人所烦忙的东西 (111) ,因而是非本真的、无决心的。而“与之相反,眼下则是从本真的将来到时的” (112) ,正是来自将来的决心才真正开展出了此在。由此可见,虽然正是因为增加了“存在的厚度”,即处于生存论-存在论的语境中,(始源于胡塞尔的)时间性才凸显为一切意义的境域并从此成为显性的主题,但是,只有进入本真领域,海德格尔时间性概念中真正革命性的一面才得以彰显。当然,胡塞尔在后期手稿中也强调了“前摄”的意向性功能,并且也有研究者由此认为海德格尔在时间性的进程中并没有那么革命,但是,前摄毕竟不能和来自死亡的将来即决心相比,二者的区别不是一个大小时段的问题,而是意味着从意向性意识到生存论-存在论的范式转换;只有经历此种转换,“最本己的能在”(即真正的个体性)才得以呈现。

所谓“当前化”,就是指此在作为时间化,使事物成为当前。首先,我们须得明了,虽然时间性在第二篇才被引入,但是无论是烦心还是烦神意义上的当前化——“‘对象’及对象领域的基本机制” (113) ——都是必须奠基于时间性(胡塞尔)或更深的奠基于生存论的时间性(海德格尔)之上才能“弄清楚”的。就是说,“沉沦”同样以时间性为根据,因为“沉沦于所烦所忙的上手事物与现成在手事物这一状况之首要基地就是当前化”,而这种当前化正是“源始时间性的样式”,并且“始终包括在将来与曾在中”。 (114) 因此,海德格尔在第二篇开始要做的只是“凭据充分地、持驻地以现象学方式再现前此整理出来的此在生存论机制” (115) ,将其“理解为‘时间性的’,理解为时间性到时的诸样式” (116) ,重演前此已经展开的时间性叙事而已。海德格尔这里引入的“时间性”,其主旨有二:一,朝向此在“自身”,换句话说,就是只有以“自身性”为基准才有作为对前此的生存各环节进行统一的“整体性”之说的必要。这是因为,一方面,“源始地从现象上看,时间性是在此在的本真整体存在那里,在先行着的决心那里被经验到的” (117) ;另一方面,所谓“源始而本真的时间性的首要现象”的核心要义就是:只有“向着自身到来”才是“将来的源始现象” (118) 。二,最要紧的环节是:时间性就是要借助“决心”,打开此在(Dasein)的那个Da,将其展示为一种处境 (119) ,“从将来回到自身,决心就有所当前化地把自身带入处境” (120) ,实际上,时间性的本质就在于“它打开并保持此在特有的领域” (121) 。因此,与非本真状态那种“从那些不是自己的东西中领会自身”相对反,本真状态就是“曾在着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这就是所谓的“绽出”(Ekstase)。质而言之,时间性的所谓绽出(Ekstase)就是此在的生存(Existenz,为表示这种同源意义,海德格尔还常将其分开写作Ek⁃sistenz)。换句话说,“此在的存在”就“是”“源始地、自在自为地‘出离自身’” (122) ,就“是”“时间性”。言说此在的存在的所谓“意义”,就是言说“此在的存在”本身,而并非意味着此在的存在另有意义;反过来说,时间性说的就是此在的存在。

简而言之,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的界说——“将来曾在与当前显示出‘向自身’、‘回到’、‘让照面’的现象性质” (123) ——有两面性:一方面要从“对象化的领域”中回到此在自身,而另一方面又要把此在自身“打开”为一种处境化的警醒状态。如果说前一方面的核心是回到自身的“将来”,那么这后一方面的要义就在于被将来所唤醒的本真的当前即“眼下”(Augenblick)。前一方面的悖结集中在“自身性”上,后一方面的难题则在于“恩典时刻”上。

海德格尔在最初提出“眼下”概念的表述中就表现了这两方面的回环纠缠:“下了决心的此在恰恰是从沉沦中抽回身来,以求在‘眼下片刻’愈加本真地朝向展开的处境在‘此’。” (124) 在第二次提到“眼下”时,即在谈及基于将来的“领会”时,海德格尔又再次明确,对于这种绽出样式,“必须在积极的或动态的意义” (125) 上来理解。到第三次,即谈论基于曾在的现身尤其是畏时,海德格尔甚至有些夸张地表述为“它以正在跃起的方式把握住这一眼下” (126) 。与那种“为当前之故而当前化”所造成的“此在到处存在而又无一处存在”的情形——这就是所谓“在当前中有其生存论意义”的沉沦——相反,这种“眼下”“则把生存带入处境并开展着本真的‘此’” (127) 。总之,在“将来”和“曾在”状态中作为“当前”而“到时”的“此在”,只有作为“眼下”才能“本真”地“开展”[或此在才成其为“此-在”(Da⁃sein)];而就是在此从“生存状态上经验到了这种眼下”之时,一种“更为源始的时间”便出现了。

实际上,所谓“本真的当前”就是真正的当前(Gegenwart)本身,因而“眼下”揭示的也就是真正的时间本身。如同所有的本真与非本真之分都是以“自身性”为基准,此在的本真状态说的也就是此在本身;而当海德格尔把此在界定为时间性时,此在就是时间性本身了。这一点与胡塞尔把先验主体性界最终坐落在时间-意识上的做法,在现象学的主导思路上应该是一致的。但有意思的是,二人的主要分歧,除了从意识哲学到存在论的范式转换外,恰恰就是在这个二人似乎最为相通的时间性问题上,而且这个分歧并不在被海德格尔提升为源始而首要现象的将来,而就在这个“当前”上。与在《存在与时间》中开始对非本真的当前和本真的当前进行区分时便援引了最后一个基督徒克尔凯郭尔的生存体验 (128) 相类似,海德格尔在同期讲座“现象学基本问题”中谈到此“眼下”时引入了Kairos,即基督教的恩典时刻(虽然行文上是从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中引入的) (129) ,这种与人的有限性密切关联的警醒与胡塞尔作为永恒在场的无限意识在根本上是不同的。在时间性这个现象学基础上,胡塞尔的“滞留-原印象-前摄”意义上的时间结构与海德格尔将来-曾在-当前的生存结构也不是在一个层面上。这种形式上的同构性及其演进的情形与意向性结构从胡塞尔的意识到海德格尔的生存的范式转换是同类的。当然,也可以简略地说,海德格尔的当前(Gegenwart)若从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的角度看,内部还应有“滞留-原印象-前摄”的结构,但这样做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从非本真的当前到本真的当前,再到眼下的发生和作用机制,已经是独特而又完整的一套存在论阐释了。但是,也应该看到,一方面是胡塞尔最终把先验主体性落在“活的当下”,另一方面是海德格尔把本真的此在(即此在本身)落在“眼下”,要论述二者的相关性也绝非是牵强的 (130) ,相反,相对于二人在意向性形式结构上的所谓“现象学”关联来说,这还可能是更深层和更切要的脐连。海德格尔后期之所以走直接从存在本身出发的理路,也是与此种相关性有关的。而此相关性中最切要的一点是要从“在场状态”的意义上来理解“当前”,这是被海德格尔所明确的,但同样也是胡塞尔作为“时间-意识”的绝对主体性的潜行却又根本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