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书》的进路
事实上,被海德格尔称为《存在与时间》的历史导论的《康德书》,应该算是进入《存在与时间》最符合学科规范的路径。
先作个基本说明:康德的时间是作为先天感性形式而内在于意识(或如胡塞尔所真正达到的现象)中的,而作为意识根基的先验统觉本身却不是时间性的,它基于时间意识之下。康德在第一版中甚至认为“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之纯粹(产生的)综合(先于统觉者)之必然的统一原理,为一切知识所以可能之根据,尤为经验所以可能之根据” (12) ,就是说,想象力先于统觉,独自成为根基。海德格尔的论述就是以此先验想象力为起点的,当然,这种想象力在海德格尔这里已然成为“发生性的境域”或“纯存在论的地平域”了。
1. 先验想象力与纯粹直观
就像我们在第一章中讨论胡塞尔的时间性要从直观开始一样,海德格尔在《康德书》中也是从直观入手的。
我们知道,康德把纯粹直观(时间和空间)叫作“源始”表象。海德格尔的诠释是,这种“源始”不是(与存在论层面相对的)存在者或心理学的层面上的,它与现成在手状态无关,也不是在心灵中的“内在性”;毋宁说,这个“源始”表明了表象之被呈现的方式所具有的特征,即让(某物)生发出来。当然,限于人的有限性,纯粹直观不可能让任何存在者创生出来,但是,它们是构成的(塑造的,bildend),实际上,时间和空间作为“‘前塑形(Vorbildung)的形式’,事先就构成了(bilden)纯粹的观(reinen Anblick),成为经验直观的视域” (13) 。就是说,它们事先把时空之“观”(注视,Anblick)树立(vor⁃stellen)为多种多样的整体性,而这正是规范的(bildende)自身给予,换句话说,纯粹直观本身就是“源始的”,是“源始显露”(exhibitio originaria)。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在这种生发性的表现中有着纯粹想象力的本质。实际上,这些纯粹直观只能是“源始的”,因为,依其本质,它们就是那种从自身出发并以构造的方式给出了观的纯粹想象力本身。海德格尔说:
如果我们探询那些在纯粹直观中被直观到的东西的特征,那么就会非常清楚为什么说纯粹直观是根植于纯粹想象力的。实际上,解释者常常会太频繁太快地否认在纯粹直观一般中是有某物(etwas)被直观的,认为它只能是“直观的形式”……(而事实上)纯粹直观必须源始地统一着,即给出统一的方式,给出这种统一的观(erblicken)(即“看出”这种统一——引者)。因此,康德在这里说的并不是一种综合(Synthesis),而是一种总揽(Synopsis)。 (14)
关于这种“综合”和“总揽”的区分,海德格尔认为,在纯粹直观中被直观的东西的整体并不是用来表征如概念的普遍性那样类的统一性,也就是说,“总揽”是一种在给出图像的想象中事先就被看到的统一性(erblickte Einheit),它不能从“知性的综合”中生发出来,时间和空间的这种整体性的syn属于构造性“直观”的一种功能。海德格尔说,这样一种纯粹的总揽,如果说它构成了纯粹直观的本质,那么,这只有在先验想象力中才是可能的,就如同先验想象力是所有“综合的”的根源。如果说,“先验想象力是所有综合的根源”,那么,实际上,这个综合就包括了直观的“总揽”和知性的“综合”。
当然,在想象中,被构造的并不一定就是一种存在者的显现,海德格尔说:“在纯粹直观中被直观到的是一种想象物(ens imaginarium)。因此,在其本质的基础上,纯粹直观就是纯粹想象。” (15) 这种想象物,是某物(etwas),但不是现成在手状态意义上的客体(Gegenstaende),因而甚至可以说它是“虚无”(Nichts)的可能形式。因此,在与现成在手事物的认知关系上,或者在一种主题性统觉的意义上,这种作为“纯粹”想象物的纯粹直观(形式)可以说是不存在的。但是,海德格尔说:“以一种源始的、构造的给予的方式,它们又是被直观到的。” (16) 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把纯粹直观解释为纯粹想象力”的那种“源始的解释”。这里已经有从存在者层面到存在层面的跨越作为背景了。可以说,“超越”(Transzendenz)的最内在的本质就根植于纯粹想象力之中,这甚至是整个先验(transzendental)哲学的根本特点。事实上,德国哲学在“自身(Selbst)的本质在于自我意识”这一基本点上是共通的,海德格尔的特点只是在于将这种自我意识的存在方式奠基于“自身的存在”,“自我在这种意识中作为什么以及如何存在,这是由自身的存在(Sein des Selbst)所决定的” (17) 。
2. 作为道德感觉的尊重与作为纯粹感性的理性
在《康德书》的脉络中,对于实践理性,海德格尔的基本观点是,就其本质结构,实践的自我意识的起源也是在先验想象力之中。
这里的核心是对“尊重”的论述。因为“人格”(Persoenlichkeit)本身就是那种道德律理念以及与其不可分割的那种“尊重(Achtung)”,而如果尊重构成了道德自我的本质,那么它就一定会表现出自我意识的一种存在方式。尊重发生在道德律面前,这种对………的尊重就是道德律本身首先能与我们“相遇的方式”,尊重不仅是道德律呈现的方式,也使行动者得以成为自我,而且,“尊重只朝向人,从不朝向物”。在律令面前的尊重之中,我“屈从”的是作为纯粹理性的自我本身,在这种屈从于自我的过程中,我提升了自己,使自我具有自己决定自己的自由本质。海德格尔的结论是:“尊重是我的自身存在的方式……是本真的自身存在(das eigentliche Selbstsein)” (18) 。康德把这种尊重界定为一种“感觉”(Gefuehl),海德格尔认为,这种道德感觉就是“我的生存的感觉”(Gefuehl meiner Existenz),也就是说,“‘感觉’这个表述必须要在这种存在论-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理解” (19) 。
海德格尔认为,人类的纯粹理性必须是一种纯粹的感性的理性,也就是说,这种纯粹理性本身必须是感性的。这是因为,在接受直观意义上的感性(Sinnlichkeit in der Bedeutung der hinnehmenden Anschauung)就是人类的有限性。甚至可以说,不是因为我们是身体性的,所以我们的理性才是感性的;恰恰相反,“人类,作为理性的有限的生物,只有在一种超越的(即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才‘拥有’其身体,因为这样的超越先天就是感性的” (20) 。换句话说,在使有限性得以凸显的超越结构(der die Endlichkeit auszeichnenden Transzendenzstruktur)中感性是一个必要的因素。可以看到,感性或纯粹感性,在海德格尔的整个论述过程中已经成为一个关键环节:“如果先验想象力要成为人类主体性——在其统一性(Einheit)和整体性(Ganzheit)上——的可能性的源始基础的话,它就必须使一种纯粹的感性的理性(eine reine sinnliche Vernunft)成为可能”,因为实际上,“纯粹感性就是时间(die Zeit)”。 (21)
3. 先验想象力就是源始的时间
这样,海德格尔认为,先验想象力与时间的关系就明确了:
先验想象力已经被揭示为纯粹的、感性的直观的根源。因此原则上也就已经证明时间——作为一种纯粹直观——是从先验想象力中生发出来的。 (22)
这里,最关键的环节是:
作为纯粹直观的时间既不仅仅意味着在纯粹直观着的行为中所直观到的东西,也不仅仅意味着缺少“对象”的那种直观行为。作为纯粹直观,时间是在一个(直观)中对被直观到的东西的构造着的直观。这是第一次对时间有一个充分的把握。 (23)
这第一次被把握到的就是,时间就是构造着的直观。
在海德格尔看来,“想象力的构造本身就是与时间相关的……纯粹想象力之所以叫纯粹就是因为它从自身构造了自己的形象(Gebilde),而因为它自身与时间相关,所以它首先就必须构造时间”,纯粹想象力的这种自身形象就是时间,而作为“让时间作为现在序列生发出来”的先验想象力,就是源始的时间。 (24) 这种“让……生发出来”(entspringenlassende)意义上的源始时间,已经是《存在与时间》中的那个“出离自身”的时间性了。海德格尔认为,康德本人还没有达到这一步,但是,康德已经把握了这种“在想象力的想象中构造的三维统一的特征”(diesen dreifacheinigen Charakter des Bildens im Einbilden der Einbildungskraft)——用康德的术语说就是在构造能力(Bildungsvermoegen)中包括Abbildung, Nachbildung, Vorbildung三个方面,想象力(Einbildung)就是这三种维度的统一。 (25)
4. 作为纯粹自身触发的时间与自我的时间特征
依照康德的说法,客体表象的概念都受时间的影响(affizieren,刺激。《纯粹理性批判》A77/B102),而时间本身(空间亦然)最多构成影响的境域。海德格尔则认为时间本身也会影响我们。当然,海德格尔是对“影响”做了新的界定的:所有的影响都是现成在手存在者的“自身呈报”(Sich⁃melden)。但是,时间既不是现成在手的存在者,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在外面”(draussen),因此,时间的所谓“影响”是纯粹的自身影响。实际上,这种纯粹直观(或康德所说的纯粹感性形式)是与被直观的东西一起被激活的(或才得以开始的,angeht)。海德格尔认为,确切地说:
作为纯粹的自身触发 (26) ,时间不是一种现实的刺激对现成的自我进行冲击。作为纯粹的(自身触发)它构成了自身关涉(Sich⁃selbst⁃angehen)那样的东西的本质……也构成了主体性的本质结构。 (27)
之所以会有这个结论,是因为:首先,所谓“纯粹的接受性”就是“自身触发自身”,“纯粹的接受(rein Hinnehmen)意味着在没有经历(erfahrungsfrei)的情况下的被刺激,也就是自身刺激自身(sich selbst affizieren)”,而这首先就是指感性的形式,就是说,作为内感官的触发,“必须存在于从纯粹自身中产生的纯粹接受中,即在这样的自身性的本质中自身建构,并由此首先自身产生”。 (28) 其次,这种作为自身触发的时间(也就是有限的纯粹直观本身)支撑并使所有的纯粹范畴(也就是使知性)成为可能,“纯粹自身触发的观念被规定为先验的最内在的本质”。 (29) 再次,海德格尔更进一步地认为,作为纯粹自身触发的时间并不依附于纯粹统觉而在心灵中产生,相反,作为“自身性的可能性基础”的时间早就已经在纯粹统觉中存在了,并且正是这种时间才“使得心灵成其为心灵”。 (30) 到了这里,基于同样的“为自身”或“本原的自身性”,时间就使得自身(Selbst)得以呈现。换句话说,时间的这种自身刺激自身首先使纯粹自身的存在及其构建成为必要和可能,“纯粹的自身触发提供了这种有限自我的先验的源始的结构” (31) 。康德的心灵(Gemuet)也因此成为一个有限的自身(endlichen Selbst)。这样,纯粹自我不仅有了所谓时间的特征,而且实际上,“时间和‘我思’……是同一个东西” (32) 。
看起来,这里还有一个关于在“持存”(stehend)和“驻留”(bleibend)意义上的“自我”(Ich)的疑难。但是海德格尔的解释很简洁:这“不是存在者状态上的关于自我的恒常性的陈述”,而是“先验的规定”,即以先行持有(vorhaelt)的方式,建构自身性的视域,换句话说,这种“持留在先验的意义上就是自我……即作为有限性的自身” (33) ,正是源此,所有的同一化才可以呈现或实现,“自我建构了一般持久性的相关项” (34) ,使得“同一的对象在变化中成为可经验的”。不仅如此,海德格尔借康德之口甚至说,如果时间本身是驻持的、不变化的,那么,“如此地具有时间性,以至于它就是时间本身”的自我就是“持留的自我”;而这种非时间的即“不在时间中的”自我的功能就是“使某某在对面站立”并由此建构对象:“‘我思’(‘我置于前’)是把某物带到自己面前站立并持存着”。简而言之,作为源始时间,自我构成了对象的置立及其视域;而反过来,“使对面站立中(又)本质地包括了自我的‘持留’” (35) 。
这就是说,自我(das Ich)在先验的意义上就是时间本身,而作为纯粹的自身触发的时间性,在“自身性”(自己触发自己)的意义上也就是“有限的自身”(endliches Selbst)。于是,在此“本原的自身性”中,《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性”(Zeitlichkeit)正式呈现。
5. 结论:康德的奠基性工作的真正成果
“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这三个根本性问题都在探讨同一个东西,即有限性。“人类理性在这些问题中不仅泄露了其有限性,而且其最内在的关切是指向有限性本身的”,所以,“对人类理性来说关键在于……要意识到这种有限性,以便在有限性中坚持自身”。 (36) 海德格尔的意思是,正因为人类理性是有限的,它才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它的理性存在取决于其有限性本身。这样,就关涉到康德的第四个问题“人是什么?”海德格尔认为前三个问题从根本说就是这第四个问题:一方面,前三个问题是从第四个问题中释放出来的;另一方面,第四个问题只有落实在前三个问题中才有解决的可能。换句话说,“人是什么”就是对人的“有限性”的探讨,而对人的有限性的探讨本身就是在为形而上学奠基了。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理性的有限性就是有限化,也就是为了能够成为有限而操心(Sorge)” (37) ——《存在与时间》中的核心词“操心”在此获得了其“根基于有限性”的根本旨趣。
至此,整个《存在与时间》的基本要义就可以揭示了:
生存作为存在方式,本身就是有限性,而作为有限性,它只有基于存在领悟才是可能的……基于存在领悟,人就是这个“此”(Da),它以其存在而使存在者被首次突入而启开,以至于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能够对它自己显示出来。比人 (38) 更源始的是人的此在的有限性。 (39)
此在的有限性的最内在本质就是“存在领悟本身”,正是基于这种此在,人才是人。这样,海德格尔实际上已经回答了人们对他的人类学指责,也由此提出了“作为基础存在论的此在形而上学”。《康德书》的最后一部分就是对此基础存在论,也就是对《存在与时间》的整体说明。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此时的海德格尔甚至还把基础存在论作为“此在形而上学的第一阶段”,而此在形而上学实际上又是为整个形而上学奠基的。这样,结果竟然是,《康德书》在愈来愈切入存在问题本身的同时,又愈发是形而上学的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