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从时间到存在
从原初时间到“存在的意义”的理由是,时间必须成为存在的视域。但是,讨论存在的视域就意味着有超出存在之外的东西——用柏拉图的话说就是 epekeina tes ousias,后者打开了存在的地平。而如果说理解存在就是理解存在论的差异的话,那么这个超出存在之外的东西就是存在论差异的源头。Didier Franck 在“The Body of Difference” (154) 一文中认为,此在并没有为这个差异奠基,相反,此在就是这个差异本身,因为它就是能理解“存在”的那个“存在者”;只是到“时间与存在”才完成了这个奠基,即超越存在而朝向它的地平。确实,海德格尔后期讨论的就是从“时间与存在”的角度所生发的存在,即不再是从筹划性的绽出性的角度所理解的时间,而是把时间性等同于“自身遮蔽之澄明”。于是,就有了不同于“此在的生存”的更本原的时间性;相应地,也有了“让物物着”的那种“对于物的泰然任之”和“对神秘的虚怀敞开” (155) 的态度。海德格尔认为这本就共属一体的时间性和态度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生存根基。
所谓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156) 已经是海学界的老话题了。我们这里只简要梳理一下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通信》——所谓“转向”的一个标志——中的基本思想,为我们对“时间与存在”问题的论述作个铺垫。
所谓“人道”,就是“要从存在的真理着想,却不要形而上学意义之下的人道主义” (157) 。海德格尔这里的所谓“人道”问题实际上就是“以存在之思取代已经终结了的形而上学”之义。海德格尔宣称:如果人道主义就是存在主义,而且主张如萨特所说的“严格说来我们在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上”,那么,他本人就肯定不是人道主义者,因为“其实若从《存在与时间》想过来,那就不该那样说而应该这样说:严格说来我们在一个其上主要有存在的平面上” (158) 。对自己的这种声言,海德格尔有一个很有意思或意义的说明:
对人的本质的一切最高度的人道主义规定都还不知人的本真的尊严。在此种意义之下,《存在与时间》中的思就是反对人道主义的。但此所谓反对的意思并不是说,《存在与时间》中的思投到人道的东西的反对方面去了而赞成非人道的东西了,维护非人道了且贬低人的尊严了。那思反人道主义,是因为那人道主义把人的人道放得不够高。当然人的本质主权决不在于:人是存在者的实体,作为存在者的“主体”,以便作为存在的掌权者让存在者的存在着的存在在被称誉得已经太喧嚣了的“客观性”中化为乌有。人却是被存在本身“抛”入了存在的真理之中的,人这样地生存着看护存在的真理,以便存在者作为它所是的存在者在存在的光明中现象……人是存在的看护者。 (159)
这是一段非常著名的言论,许多反物化、反异化甚至环保主义的思想者都在其中找到了共鸣。海德格尔的“转向”特别明确的一点就在于他以这种观点去重新审视《存在与时间》:
在《存在与时间》中谈到哲学的一切追问都要“回到生存中去”。但生存在此并不是我思之现实性。生存也不只是许多共同而又相互起作用并即如此回到自己本身上来的主体之现实性。“Eksistenz”和一切existentia与“existence”都根本不同,它是出窍状态的居于存在的近处。生存是看护者,这就是为存在而烦的烦。 (160)
确实,即便在《存在与时间》时期,作为组建生存统一性的“烦”也并不是关涉作为一个“存在者”的此在的生存的,这在似乎更具“现实性”的上节所述的“世界”概念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因为,作为世界的“‘世’在‘在世’这个规定中的意思根本不是一个存在者,也不是一个存在者的范围,而是存在的敞开状态”——这是理解海德格尔“世界”概念的关键,一句话,世界就是此在的展开状态。因此,海德格尔的“转向”的关键含义,既不是从存在者到存在——因为从存在者到存在是开端时就已经确定了的,而且,对于“不带存在者而思存在”,海德格尔的解释是,这是“不顾那种根据存在者来论证存在的做法而思存在”的缩写,并不表明与存在者的关联对存在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161) ,也不是从存在者的存在到存在本身,因为这只是转向的表征。转向的关键在于把“迄今未被思的,蕴含在作为在场的存在中的时间之意义”回复到“一种更为源始的关系”中 (162) ;在此“回复”后,我们会发现:是存在为其自身而把人的本质“抛”到“烦”中去的 (163) ,换句话说,“并非基于生存,倒是生存的本质是在生存状态的出窍状态上出自存在真理的本质” (164) 。这里有三层意思:一是在“转向”的表现或症候意义上的,即重新规定了所谓“本真状态”,孤独个体的英雄主义的主体性潜在取向没有了,只有“作为生存的出窍状态的这一度的存在”,即只有以存在为根基和归宿才是人的本真状态。二是在“转向”的关键性枢纽的意义上的,即“真理”的本质不再仅是揭示或无蔽,甚至也不仅是“让存在”的自由,而是有比“让存在”都更为古老的遮蔽或神秘,简而言之,这就是存在的真理。正是因此,人的主体(sub⁃意义上的)地位才被取消,才成为被动的接受者、看护者,海德格尔名之为“此之在”(Da⁃Sein),成为不同于前期“此在”的“另一个根据”。 (165) 三是在“转向”后的根本或始源的层面上,即存在本身具有了自身运作的能力,不仅不再需要借助于此在,反倒是此在要奠基在存在上,成为被动的看护者(实际上,“看护”的必要及其主动性含义恰是针对不那么持守着自身被动性的现实此在的),这就是源始的发生性本身,“它”“给出”一切——这是后期海德格尔的es gibt一词所要表达的思想。关于这个词,海德格尔说:“用il y a去译es gibt是不准确的” (166) 。反过来,海德格尔倒是认为:“对于兰波诗中的这个il y a的合乎实情的翻译或许是德文中的Es ist” (167) 。海德格尔在这里要表达的意思是,不论是il y a还是es ist,不仅所表达出的往往是存在者,而非es gibt 所要表达的存在本身,更主要的是没有了“给出”(gibt)这样的动态意义,而且“它”(es)也由此被遮蔽了——这最后一点更为不当,因为,es gibt中的这个“它”(das Es)就是本有(das Ereignis) (168) ,当然对此海德格尔更有深层的解释:“本有不仅作为馈送是隐匿,而毋宁说,本有之为本有就是隐匿。” (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