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刻碑、建坊、重宴、重游
“一士登科甲,九族光彩新”[36],科举制度确立后,金榜题名成为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人生快事。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曾记:“旧传有诗四句,夸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者续以失意四句云:‘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人心。’此二诗,可喜可悲之状极矣。”[37]进士及部分举人、监贡生进入仕途,就从被统治者万民大众行列转身进入统治者行列,就此脱离士农工商之“士”的阶层,成为被羡慕的“人上人”。即便因故未能从政,也因是有功名之人,享有较高社会地位及种种优厚待遇而不类于平头百姓。
明清两朝,经童试考上生员(秀才)是跨进绅士阶层的第一步。秀才俗称相公,穿青衫,戴方巾,着皂靴,一见即知为入学读书之人。生员虽列为士农工商之首,但仍未脱离平民行列。秀才经乡试考中举人,即是取得正式功名,内中少数人在明代经吏部诠选,在清代经吏部大挑,可出任地方助理官员,或州、县学教官。举人触犯刑律必先经省级学政革去功名才能审理。“旧举人会试,每名盘缠银贰拾肆两,府、县饯待酒席,各银叁两,共银叁拾两”[38],雅称“公车”赴试。进士则是官绅阶层中的正式成员。齐如山在《中国的科名》中说得畅晓明白:“社会中崇拜进士,自然又比举人高得多,乡间有两句谚语曰:‘有空筒的举人,没有空筒的进士。’因为中了举人之后,倘无前边所谈的出路,则永远是一个举人而已,而进士则无不授职者。乡间人也知道,所有进士都是官员,所以更为崇拜,凡说到进士某人,则无不加老爷二字,绝对没有人只说进士者。就以报喜一层来论,进了秀才,到各亲友家报喜,亲友欢迎的固然很多,但不欢迎者亦不少,此无他,因需花费赏钱,且每次每县总有二三十位秀才,亦不新鲜也。进士则不然,几个县境之内,不见得有一个进士,且中了进士都要做官,所以大家特别重视,有许多人来要报条;其实是极稀松的亲戚,平日并不来往,可是他为此可以特别地来,嘱咐了又嘱咐,非给他家一个报条不可,而且到时赏钱还一定多给,并且把报条贴在门口,还要时时刻刻留神,怕有人给撕坏,请看这种情形,就知道他崇拜进士的心理了。”[39]
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在宫门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出,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一牢笼志士之法自唐至清被封建最高统治者视为独特的法宝,不遗余力地宣扬与褒奖。传胪、刻碑、建坊、同年录、重游泮水与重赴鹿鸣等均成为及第士子一生难忘的荣耀,也是无数学子们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
清代自乾隆朝大比之年殿试结束后,例有传胪(也称唱胪)典礼。传胪又有小传胪和大传胪,例于四月(清初会试定二月,后改三月,殿试四月)二十四日由读卷大臣进呈前10本,清帝于是日晨御养心殿西暖阁,欲定前10名(一甲3名及二甲前7名)次序,并召之引见,谓之小传胪。第二天则举行大传胪仪式,地点在太和殿。二十五日这天,清帝开座太和殿,鸣鞭奏乐,新进士就位。一甲3名新进士(状元、榜眼、探花)例均唱名三次,出列跪见;二甲、三甲新进士则唱名一次,不引出列。礼仪结束后,清帝还宫,礼部尚书令出黄伞、鼓吹,递榜张贴(长安街)。二十六日于礼部赐恩荣宴:
清制,传胪翌日于礼部赐新进士宴,曰恩荣宴。是制仿于唐之曲江会。宋曰闻喜宴,……清代因之。恩荣宴之日,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咸于宴,乐用棫朴诗五章。钦命内大臣一人为主席。司官朝服设席,按定各官制排列,主席大臣以次每员一席,受卷以下各官二员一席,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余进士四人一席。主席大臣各官集金水桥,诸进士集礼部。……宴毕,谢恩而去。[40]
传胪仪式一直实行到清末,但自晚清同、光时起程式、规制俱已从简,无复盛清时景象。据清代末科探花商衍鎏回亿,新进士一甲3名还受到京师顺天府尹的庆贺安排,礼仪毕,鼓乐彩旗,送归所在省之会馆。《清稗类钞》也载有胪唱一事,称“进士及第有胪唱,胪凡五唱,第一甲第一名某,第二名某,第三名某;二甲第一名某等;三甲第一名某等,其声凝劲以长。是日,榜眼、探花送状元归弟,探花送榜眼归弟,探花自归第,无人送”[41]。此所说与商衍鎏所忆大体相同,只是详略不一,细节亦有出入,但新进士传胪仪式应是隆重的。
新进士及第后,例由礼部具题,工部例支建碑银交京师国子监立石,置于太学内。进士题名由来已久,初始于唐,唐代新进士考中后题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雁塔题名。其后宋至清皆建碑立于国子监,用以保存录取名录及籍贯。今存最早的进士题名碑是元朝的,惜已不全,仅存少量几块,明清两朝各科题名碑(碑文及拓片)则基本保存。[42]除题名碑外,同一科及第士子则自编有乡试录或会试同年录,类似于后世的同学通讯录,区别在于通讯录是同校同一个班的,而同年录则是一科被录取的不同籍贯者。今镇江图书馆就藏有代管的原绍宗藏书楼所藏此类名录数件,如道光庚戌(道光三十年,即1850年)会试同年录。此科共录进士212人,内有镇江府丹徒籍二甲进士丁绍周(丁传靖叔祖父,殿试后考选庶吉士,后仕至浙江学政)。此科进士除编有同年录外,另编有《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会试官职表》。
除会试同年录外,绍宗藏书楼还藏有乡试(举人)等同年录,如光绪二十三年丁酉科(1897年)江南武乡试题名录、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乡试十八省同年录及光绪二十三年丁酉科(1897年)乡榜拔贡旅京同年一览表等。编发同年录之类除纪念意义外,更多是为了日后相互照顾及请托,方便互通声气。这类风气唐宋即有,明清更甚。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就指出:
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也使他们结成小集团。出生于一省一县是为“乡谊”。同一年考中举人或进士,是为“年谊”。同年的举人或进士就像学校里的同班一样,在原则上有彼此关照的义务,他们的考官则不消说是终身的恩师。婚姻关系,包括男女双方的远亲近属,是为“姻谊”。这么多的“谊”是形成文官派系的一个主要原因。各派系的主要人物亦即后台老板就有提拔新进的的义务;私人的困难,可以协助解决,错误也可以掩饰。被提拔的和被帮助的当然会对后台老板效忠卖力,终身不渝。[43]
历代封建统治者利用科举取士来巩固和加强统治秩序的措施中,各地矗建的科举牌坊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坊是古代城市中街巷的通称,又称里坊。早在唐时都市城墙内由笔直街道分隔开的方块居民聚住区称做里坊,是为街坊前身。明清时随商品经济发展及城市人口增多,街坊由过去的整齐方块变成形状及大小有别的居民聚居区。坊内有巷,俗称坊巷。封建政府(中央及各级地方政府)为表彰忠孝节义,常于坊口、街口矗建牌坊,如功德坊、节孝坊等,用石料或木料建成,所谓“坊表之建,所以示旌劝”[44]。牌坊建筑在宋元已有记载,通过旌表忠臣、孝子、节妇来强化封建伦理道德。如清初顺治曾下旨旌表一批因将士阵亡而自杀殉夫的眷属:“千总朱国勋妻刘氏、把总郭子章妻邓氏、潘洪图妻董氏(及)妾孙氏、左营书吏周师武妻孙氏、护军崔文斗妻赵氏……,俱因夫亡自缢,各给银建坊如例。”[45]明清时除表彰孝子、节妇外、还建有彰显功名的进士举人牌坊,称之为科第牌坊。科第牌坊以明代最盛,明初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朱元璋曾下旨为此科(戊辰科)会试状元任享泰建状元坊:“洪武戊辰科会试,以苏伯衡及李叔荆为考试官,得京闱新解首施显为第一。……及取状元,乃监生任享泰也。圣祖宠遇特隆,有旨命有司建状元坊以旌之。圣旨建坊自此始也。”[46]明成化进士陆容则记科第牌坊始于明前期宣德年间:“今旌表孝子节妇及进士举人,有司树坊牌于期其门以示激劝,即古者旌别里居遗意也。开国初惟有孝行、节烈牌坊,宣德、正统间始有为进士举人立者,亦惟初登者有之,仕至显宦则无矣。天顺以来,各处始有冢宰、司徒、都宪等名,然皆有司之意。”[47]
据明万历《丹徒县志》所载,洪武至万历初两百余年间,丹徒县(并镇江府城)先后建有科举牌坊70余座,内进士牌坊30多座,举人牌坊40多座,真实反映了明代城镇政治风貌,是为科举社会一景。现据明万历《丹徒县志》所载,表列丹徒县(并府城)科第牌坊(进士牌坊、举人牌坊)如下:
表8-3 明代丹徒(并府城)进士牌坊[48]

②双凤坊所立者为蒋敷、蒋敌兄弟,其户籍为应天府江宁医籍,祖籍丹徒,此坊建在蒋敷、蒋敌祖居地。又,双凤坊后注:“以上并废。”是知至明后期部分已废圮。
③杨纶为南直隶丹阳匠籍,是此坊建在镇江府城内。
④明朝进士题名碑录载杨一清为湖广巴陵民籍,祖籍是云南安宁州。杨一清后移居南直隶丹徒。
续表

①于叶为南直隶金坛军籍,此坊建在府城内。
②曹大章为金坛籍人,姜宝为丹阳籍人,夏儒为丹徒籍人,均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进士,是为同年,共建坊于府城内。
表8-4 明代丹徒举人牌坊

③万历《丹徒县志》在亚元坊后注:“以上并废。”
④丁宁是丹徒开沙人,此坊建在城内,见崇祯《开沙志》,两志所记正合。
续表

建树坊牌除个别因皇帝特旨中央户部拨银外,大多由各地政府在赋役中摊银支出,据康熙《镇江府志》所载,清前期新中进士每名行贺酒席、坊牌等银124两,新中式举人每名坊牌银100两,新科武进士每名坊牌银50两。
封建统治者为维护、强化封建统治秩序,还在各科考层次上举办纪念性的聚会,如重游泮水与重赴鹿鸣。泮即泮宫,原为古代诸侯举行射礼之地,后来用指官立学校。是故旧称入学为入泮。泮水即泮宫之水,泮宫“东西南方有池,形如半壁。以其半于辟雍,故称泮水”[49]。重游泮水是指学校生员重进学宫,重温当年入学的喜悦。鹿鸣则是省级层次(乡试)的周甲纪念活动,邀请届临周甲(六十年)举人赴省,与新科举人一同参加录取后的宴集(鹿鸣宴),重温当年参加乡试,获取举人功名的喜悦。本章前节已述,清代学子考取生员、入泮读书一般在十七、八岁至二十岁上下,考中举人一般在三十岁左右,而考中进士一般在四十岁左右,其中约有四分之一约为三十岁的联捷进士。若以二十八、九岁考中举人算,经六十周年,则重赴鹿鸣宴也要八十八、九的高龄了。清代人寿限常见为六十岁左右,活到六十多岁叫年过花甲,致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说。是故能参加重赴鹿鸣宴的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实是少之又少。光绪《丹徒县志》选举志中列有举人徐彬。徐彬字秀亭,丹徒人,京师太学生,于乾隆四十三年(1777年)考中北闱顺天乡试举人,年仅十九岁,如此年轻举子当时实属少见。未久即以举人考选教职,先后任江南靖江、句容县学教谕,娶京口著名诗人鲍皋小女鲍之芬为妻。[50]继迁升直隶故城、河间知县。所至爱民如子,施政有绩。后因朝廷政争受牵,被劾去官。晚年出任顺天通州书院山长,为诸生仰范。道光十七年(1837年),徐彬以七十九岁高龄受邀参加北闱的重宴鹿鸣活动,八十五岁时病逝。清末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丹徒韩弼元参加南闱的重宴鹿鸣活动。韩弼元(晚号良叟)生于道光二年(1822年),二十三年(1843年)中举,咸丰二年(1852年)继中进士(见第四章)。及第后任职于刑部,后因不愿违心断案愤而辞归。曾国藩、周文勤等先后邀他入幕,被婉辞未就。晚年主讲梅花书院。他二十二岁中举,八十二岁(1903年)时重宴鹿鸣,两年后去世。[51]相对于举人(包括先举子后进士)参加重宴活动,则诸生员(秀才)参加重游泮水的人就要多得多(举人、进士也是从生员阶梯逐级而上的,也可参加重游活动,但相对于生员是少数),兹从清代及民国旧志等所载,表列丹徒县参加者名录如下:
表8-5 丹徒县(并府城)重游泮水的举子

①此表中重游泮水年龄均为虚岁,或有个别遗漏。
茅元辂,字翊衢,号三峰,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举人。幼即聪颖善读,少与兄茅元铭(乾隆进士)相互切磋。兄在外宦游二十余年,元辂则静心主家。其工诗,兼通声曲。家有藏书,好学不已。时又放迹山水,兴尽返归。善撰联语,“凡庙宇名山及持赠寿丧各楹贴,皆可传可诵”[52]。年八十余卒,有《香草堂诗集》。其兄茅元铭是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进士;仕至广东学政。茅元铭、茅元辂兄弟世居镇江府城西门外,与府城内草巷茅氏非为同宗。陈宗联,字萃园,贡生。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入泮,曾客居广陵,晚归丹徒,曾创立瓜洲救生会。道光二十年(1840年)重游泮水,时年七十八岁。李文荣,字冠仙,丹徒廪贡生。后从王月湖游医,得其传授,遂以医名远近。道光三十年(1850年)重游泮水,时年七十九岁。茅桐,字伯纯,丹徒廪监生。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入学,光绪二年(1876年)重游泮水。其“工书善画,竹石苍秀古逸,自成一家”[53]。丁绍德,字懋斋,丹徒附贡生,京口丁世二十六世(参见第七章)。父丁兆勋,继父丁兆熊。道光十六年(1836年)入学,廪贡生。选授宿迁县学教谕,教学有方,并协查地方灾情,助赈有力,受到嘉奖。咸丰末升任浙江候补知县,被浙人称为廉吏[54]。年老归里后热心于地方慈善事业。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重游泮水,时年八十二岁。曹丙荣,字树人,丹徒岁贡生,道光十六年(1836)入学。为人好学,曾注四子书,引证精确,士林重之。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重游泮水,年八十七卒,有《耕心书屋文钞》。其他参加重游泮水活动的丹徒士子,如柳兴恩(道光举人)、李承霖(道光进士)、韩弼元(咸丰进士)等在前章(参见第四章、第七章)中均有叙述,不再赘举。[55]
据清光绪《丹阳县志》及民国《丹阳县续志》所载,丹阳参加过重游泮水活动的有十数人,如吉钟颖、周开域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参加重游活动,胡景垣、吉觐光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参加重游活动,何维训于同治四年(1865年)参加重游活动,管蕴琴于光绪三年(1877年)参加重游活动,徐锡麟、周廷琦于光绪八年(1882年)参加重游活动。其他如甘烺参加光绪九年(1883年)、林澄参加光绪十年(1884年)、姜璘参加光绪十八年(1892年)、孙铭参加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吕鳌参加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的重游泮水活动。
有清一代,无论是有幸参加重宴鹿鸣,或是有幸参加重游泮水活动,各参加者的感受是不同的,酸甜苦辣其味自知。组织这类活动无非强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科举等级意识。那些考上举人、进士的,或是一生未能获得正式功名而始终只有府、县学生员(秀才)资历的,都以能获邀参加重游、重宴活动为荣,反映出广大士人根深蒂固的科举情结,同时又以在耄耋之年能重温旧梦而倍感庆幸。清末宣布废除科举之举,也曾使一大批老童生、老秀才如丧考妣。柳诒徵亲历所见曾予揭露:“诒徵睹江乡诸老先生与先生(指茅以昇祖父茅谦)同时遨游颉顽者,或授徒数十年,名不越里闬,终岁啖脱粟不得饱;或以文章名场屋,会科举贴制废,幽忧焦萃以没;或仕宦少达而颠仆穷窘,不能至老、寿老,寿而子若孙又碌碌不克自振于时者,比比也。”[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