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之宝
任何时候都好,卡布里
要唤起有关罗尼斯卡的回忆,就不得不提及传家之宝。我父亲是调香师,但是我们在家里很少提到他的工作:那是他的领域,这是家规。我的嗅觉记忆常常来自无意识模仿父亲的态度,他在开动之前,都会把所有食物饮品先闻过一遍。没有一颗水果、一道菜、沙拉、醋酸沙拉酱、一块面包、一杯酒甚至是水,逃得过这个揭开气味真相的一刻。我母亲觉得这类举动难看死了,有失她尝试灌输我们的礼仪。但是当经过我们鼻子下的气味跟经过我们眼前的画面一样多时,我记住的内容都来自鼻子的功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我母亲擦“罗莎夫人”。今天让我品评这支香水,我会说“罗莎夫人”是一个花香调和琥珀调的美丽组合,有些老气;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一支闻起来“太像香水”的香水,这造就了距离感,迫人肃然起敬。有时我在浴室里,心血来潮偷开香水瓶,会闻到一种温柔大方的玫瑰花香掺了老旧香草纸的气味。这个气味勾起我的兴致,让我保持对母亲那副雍容华贵的姿态的回忆,在记忆里,她从未换过香水,一直是令人安心的女性肖像。我无法想象她擦另一种香水,也不愿她这么做;不然,母亲就不是母亲了。
气味的遗赠通常是不经意而为。到了夏天,我祖母会向相邻的农家提议帮助采花。我有时候会陪她去,整个早上都在茉莉花篱之间玩耍。在这群采花女之中,我一向受她们护佑。我虽是蝉,但她们绝对不像蚂蚁那样小气[31],而且在正午前,每人都会放几把花在我的篮子里奖励我,这样我才能光荣地站到园主面前。他每天都会在本子上记下每人采得的花朵数量,再于月底支付采收人。从此之后,我不知道有哪种气味比掺了汗水和茉莉花香的裸臂气味,更能表现肉体的诱惑力。事实上,我同时学到香水味和女人的体味。无意间,我就离开了童年。
在安托万·希里公司当了三年工人后,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奇华顿(Givaudan)的实验室去工作。我的工作包括准备三位调香师的配方,我因而学会与香水配方不同的书写方式。在埋首于包含十数种成分和基础香(由十几种原料组合而成)的配方,或是有时需要两天时间,准备含有许多子配方(加入新配方的配方,本身也可以包含基础香)的配方,以及含有五十多种成分却少有基础香的配方这三件事之间,我的偏好很快就建立了。复杂的配方是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手写而成,光是阅读就拖延了准备的工作。
稍后,我以实习调香师的身份开始工作,我父亲将两个档案夹和一个装着配方、鞋盒之类的箱子转让给我。他在交给我之前,每道配方的字都被打在白纸上,按字母或数字渐增的顺序归类,用心良苦地准备了这些东西。身为这一行里的新手,背负着这件行李,我翻阅这传家之宝,相信它的珍贵;尽管这些名字——“茶玫瑰”“防风根”“琥珀苔藓”“皇族之花”——都能唤起回忆,却挑不起我的兴趣。我当然猜得出它们很复杂,却不懂得阅读,遑论在脑子里想象那些气味了。对一个生活在一九六八年的年轻人而言,这些配方属于我想挣脱的过去,我要以当时的社会为榜样。我再也没重读那些配方,任它们在塑料盒中安息。今天,我看这些陈旧的配方笔记,眼光已然不同了,里面都是从十九世纪末迄今仍生生不息的香水。我的夙愿之一,就是这些配方有朝一日能经人研究,公之于世,证明香水是复杂的智能活动之结晶、智慧之杰作,绝非随机掺杂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