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那天,柳西周让妻子刘凤英逼得要外出打工却被众多村民拦截了,没有走成,或者说他心里根本没想走,只不过做个样子给刘凤英看。总之,他人是继续留在家里了,这使得刘凤英有了新的想法。一天晚上,她跟丈夫柳西周躺在床上,便说道,我连续想了好几天,咱们家你不打工,我也不打工,就指望家里那么几亩地,实在是不行。谁家没这开支那开支,不需要钱呢?我想好了,既然你不走,我就出去打工。
柳西周躺在床上,好半天没言语。刘凤英这话也属实情,自己家里着实太困难了。这样下去,的确没办法维持。他翻了一下身,通过一番考虑,尽管从内心里他不情愿妻子去打工,但他还是开了口,你要真想去打工那你就去吧,就去阜阳,不能走远。
就这样,刘凤英得到丈夫的应允后,去了离家百里的阜阳城。由柳怀冰帮她找了一份工作,给人家做家庭保姆,月工资两千元,和户主讲好赶农忙或家里有特殊情况可以随时请假回来。从此,刘凤英也和千千万万个村民一样,正式走上了打工路。
自从刘凤英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柳西周一人,他只好家里家外两头顾。有时,赶到村里太忙,或给村民办事,实在脱不开身做饭,他就干脆泡桶方便面吃。后来,为了节省时间,方便面就成了他的主食。
这一天上午,他打外边匆匆忙忙赶回家,饥肠辘辘的他刚把桶装方便面拆开,三小袋料包才撕好,还没顾上加热水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柳西周心里一惊,凭他多年当村干部的敏感,慌忙放下手里的开水瓶就冲出家门查看究竟。他发现有不少人在朝西边跑,就断定是西边出了啥事,于是也忙跟着往西跑去。追上一位村民,一打听才知道村里的五保老人于秀真跌入水塘了!
于秀真也算是个苦命的女人!
小时候的于秀真长着一张圆脸蛋,两只眼像两颗黑豆,特精灵活泼,是一个招人喜爱的丫头。
八岁那年,有一天于秀真在门口玩,她娘让她去二姨家走亲戚,给她二姨送两把扫帚和一个秫秸秆做的锅拍。那年月,乡下种的都是大片的高粱,风一吹,高粱地便哗啦哗啦地响,而小路又在高粱地里。临上路时,她娘叮嘱她,你去时,穿过咱这边一块高粱地就是一座小桥,打小桥上走过去,再穿过桥那边的一块高粱地,走出来就是一个村庄,就到了你二姨家了。
于秀真记牢她娘的话,顺利走到了她二姨家。晌午吃过饭,要返回了。她打头一大块高粱地里走出来,跨过那座小桥时正巧看见一只红蜻蜓停在路边一根草茎上,她便蹑手蹑脚地贴过去捉逮。红蜻蜓受了惊吓飞走了。她有些不甘心,就在后边追,追了一段路,红蜻蜓纵身飞到沟对岸去了,她追不上了。再原路返回时,不知不觉间她迷失了方向,把路走岔了。
她从半下午一直走到天黑也没走到自己家,反而越走越远了,最后竟然走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乱坟岗。突然,她眼前出现了好多蓝莹莹的、忽高忽低跳动着的“鬼火”。她不止一次听大人讲过,鬼火都是野鬼的魂。眼前有这么多野鬼的魂围着她乱转,她不由得头毛乱奓,心里害怕,她拔腿就跑。夜黑看不清路,慌乱之中,脚下一滑就摔在了地上。她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回头一看,背后还是“鬼火”乱蹦。她以为是鬼在追她,扭头又继续边哭边跑。因为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心里发急,再加上惊吓过度,她便尿了裤子。
由于那晚惊吓过度,从她,她就落下了“小便失禁”这个毛病。她父亲背着她先后找过几个村医去看,虽有好转,却总不能除根。她长到十八岁,谁要是冷不防地喊她一声,她跟着就吓尿了一裤子!
正因为一个大姑娘有这尿裤子的毛病,后来她虽嫁了人,却一直怀不上孕。好在她嫁的这个男人是个憨厚实诚的人,只因家里太贫穷,他一个穷小子能娶个容貌姣好的姑娘,他也很知足了。她不能怀孕,他也不怪怨她啥,仍然心疼她,放掌心里娇惯她。自己家里没有钱,他就去亲戚家借钱给她治病,几家亲戚借了一遍,钱也没少花,结果还是没有治好她这病,她仍然怀不上孕。他知道她这病治不了了,也就死心了。
这样,她虽然与人成了家,却一辈子没有生孩子,只有两个大人过日子。
她家男人姓王,叫王疙瘩。她身边没有自己孩子陪伴,日子过得难免枯燥,便寸步都离不开她男人,只要一会儿没看见,嘴上就“疙瘩”“疙瘩”地叫。其实她也没啥事,主要就为了不让她男人离开身边。
正因为王疙瘩不打她也不骂她,还尽心尽力地待她好,才让她自己产生了心理负担。她总认为自己本是一个女人,却不能给他生育个孩子,感到心里对不起他,总巴盼着能给他生个孩子。她的病找村医看不见效,她就跑到这个庙上去烧香,跑到那座桥下去许愿,求神显灵让她能怀上身孕,给王家生个大胖小子,欢欢喜喜地过上好日子。
可她这些愿望后来全落了空。她打小就受惊吓过,再加上她不能怀孕,内心里就变得格外忧郁,精神也逐渐不正常了,有时清醒,有时迷乱。清醒时,就自己跌坐在地上呜呜地痛哭,一遍遍责怨是自己上辈子作了恶,到了这辈子遭惩罚,她的命好悲苦。迷乱时,她就说自己不是凡人,而是月亮上的玉兔精转世,她是老天爷派到凡间专抓小鬼小怪的。都是小鬼小怪在人间作恶太多才把她吓病了,让她不能怀孕。只有把世上的小鬼小怪全给抓走了,她才能给王疙瘩生个大胖小子。
特别是当她的迷乱劲儿上来时,必定会尿床。大人尿床可不得了,只要尿了,就会把被子弄得湿透半截,难洗不说,关键还不好晒。
王疙瘩采取的办法就是去掏灶上的柴灰来浸干。他把锅下的柴灰倒在被子尿湿的地方,摊开了厚厚一层,然后站在上边,用脚去踩,踩过来踩过去,然后收起,再把被子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去晒。
王疙瘩肩背荆条筐,为老婆到处去掏柴灰,有时甚至能掏遍整个村庄。赶上连续的阴雨天气用柴灰量大,他打个烂伞,都能掏到邻庄去。
时间长了,只要人们看见王疙瘩背筐,就知道准是他老婆又尿了床。
尽管她一辈子没给自家男人“下个蛋”,可在王疙瘩心目中,她啥时候都是一朵鲜花,要一直捧在掌心里娇惯。别看王疙瘩是个细瘦个,可干活他一人包揽。天到当晌,日头变毒了,地上像下火一般,理当要收工回家了,可他活干不好就一直坚持着。本来他的脸面就瘦,让日头这样暴晒着,黑得就更像个木炭了。他累死累活地苦干,自己却舍不得吃,有啥好吃的都是给媳妇吃。他没钱割肉,就跑到野沟里摸鱼,逮回来没油煎炸,就放到灶上烤。等到把鱼烤得黄澄澄、香喷喷,他全送给媳妇吃。他待在旁边看着她吃,把禁不住涌上来的口水强咽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人家说王疙瘩就是一头牛,于秀真就是在牛身上的那个大姑娘!
于秀真不大下地干活,但不知道打哪天开始,她竟装神弄鬼去给人家跳大神了。只要村里谁家孩子生了病,她就给人家跳神治病。她说,世上人本不害病,生病都是人掉了魂,被鬼魂附体了。她打小尿裤子,就是丢了魂,让鬼附体把她祸害的,一直把缠她的老婆子赶走,她才会停止尿裤子。可是,却耽误了她生孩子的时间。
不知道她打哪里弄来了一面铜锣拿在手里当当地敲着,围着人家生病的孩子转一圈又一圈。过两天要是人家孩子的病好了,她就说是神显灵了;要是人家孩子病没好,送医院了,她就说人家三心二意,对神不敬不诚,遭到了神的惩罚,医生也不一定能治好。
不过,于秀真在村里就怵两个人,一个是村支书张兴成,一个是民兵营长柳西周。因为这两个男人都是村干部,从来不信鬼神。只要碰见她搞封建迷信,就对她进行严厉批评,说服教育。特别是柳西周,看见她跳大神当场就把她的行为戳穿。他告诉村民,世上从来就没有神鬼,要相信科学,不要相信于秀真胡说八道。她要真有那个本事给人治病,怎么不把她自己的病治好?一个大人尿被子,王疙瘩掏柴灰都掏了整个村庄,这谁不知道?
柳西周气恼地对她虎脸,把她跳大神的铜锣都给收走了。
她没有跳大神的工具也就没法跳了,村里人也越来越相信张兴成和柳西周说的话,再不肯相信她了。她跳不下去,只好熄了灯捻子,再也不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