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那天晚上，柳西周直到十一点才从柳志强家离开。他在往回走的路上感觉两腿还很有力气，可当他走到家，打开门往屋里走时，忽然感觉十分疲惫，两腿好像灌了铅般沉重。特别是当他看见自家的床时，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几乎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他是半歪着身子仰躺在床上的，他的两条腿还在床边耷拉着。他感觉自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身上的衣裳都没脱，顺手拉起被子胡乱地搭在身上，迷迷糊糊中沉沉地睡去了！

睡到后半夜两点左右，他的病忽然又发作了，胸前剧烈的疼痛把他疼醒了，黑暗中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整个身体都湿淋淋的，虚汗已经把他的内衣都浸透了。人像面条一样绵软无力，大脑好像什么都不会思考了，仿佛成了一个将死之人。挣扎了半天，他总算坐了起来，可还没等坐稳，又一阵剧疼向他袭来，尤其是胸前和喉咙。不仅是疼痛，全身感觉到憋和堵，让他透不过气来，特别难受。

这疼痛让他无法忍受，他在床上直打滚，浑身抽搐，冷汗珠子打额头滚落了下来。他紧咬着牙关，心想，我这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命尽了？可这种境况下，三间空屋子里只有柳西周一个人。迫不得已，他只能给柳云峰打去了求助电话，云峰啊，你快点过来啊……

柳云峰让夜半的铃声给惊醒了，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电话中传来柳西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他感觉到柳西周的异样，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赶忙翻身穿好衣裳， 趿拉着鞋子就向他家奔去……

柳云峰一口气赶到柳西周家，柳西周强撑着下床，打开门让他进来。柳云峰见柳西周连坐都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阵阵疼痛使他身子向下弓着，整个人痛苦得不得了。柳云峰用手在他背上轻捶，可这也无济于事，根本起不到缓解作用。他只好换了种方式，把瘦削的柳西周搂到了自己怀里，用自己的大巴掌在他胸口、肚腹又是摁又是揉。这样折腾了半天，柳西周的疼痛才渐渐有所缓解。

柳西周苦着脸，问柳云峰，你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啦？我只要一忙起来就没事，但只要闲下来，疼痛就作怪、折磨人，好像有一万根钢针扎在心上，让我无法忍受，就连喉咙管里也出不来气，好像要死了似的。

柳云峰用纸巾给他轻轻地擦着汗，他心疼柳西周，但也不知该怎样安慰柳西周。他只好强忍着眼泪，对柳西周说，这就好比在半空中放了一块木板，本来只能承受一百斤的重量，你偏要放五百斤，甚至一千斤，这木板能不从中压断？你仗着自己身体强健、壮实，不知疲倦、没日没夜地操劳。这些天，你吃不下饭了，却还这样不停歇地忙，到处奔波。让你去医院，你又老不放在心上，不当回事。好不容易赶去了，医生都说你身体虚弱，要给你输液，你又不肯配合医生。就算你身体真没毛病，总这样强撑着拼命工作，也会把你累倒的。

这一刻，柳西周竟然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了。他吐了下舌头，无奈地说，能有啥好办法呢？谁让咱当这个村干部呢？你又不是没看见，整天都有好多人找，你这事他那事的，都急等着要办。我不抓紧着给他们办哪能行呢？就这样不分昼夜、马不停蹄地给大家忙着还办不完呢。我也想上医院去看看，可老是脱不开身，不得闲啊。

柳云峰便劝解地说，你工作重要，可身体更重要，啥事也没有你的生命重要。你看你身体都虚弱到这个地步了，依我说，你再不能犟了。多一天也不能朝后拖了，等天亮了，天大的事情咱也不干，我先拉你上医院。这回，你一定要在医院住下来，应该好好治疗。

这个时候的柳西周，竟然像个听话的小孩般，他依顺地答应了一声，好！然后又说，快点把折磨我的病魔赶跑，让我的胸口不疼，出气顺畅，能吃能喝，浑身都是劲，让我能好好地给村里工作，给村民办事。村里离不开我，村民更需要我……

柳云峰不乐意地说，咋劝你半天也劝不进你心里去呢？你不要张口闭口就是工作，就是村民。现在你要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柳西周可能是太过疲劳了，身体极度虚弱的他，跟柳云峰说着话，不知不觉竟在柳云峰的怀中睡着了。

为了不惊醒柳西周，柳云峰将他轻轻地放到了床上，轻轻地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就坐在他身边守着他。他在心里说，你睡吧，睡吧，你应该好好地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啦。

柳西周是个操心惯了的人，他根本就睡不沉，才打了个盹，就又醒了过来，睁眼看了一下，又迷糊地睡了过去。

柳云峰便在心里说，西周啊，撑到天亮。天一亮，我拉着你去医院。

没容他们等到天明，柳西周胸口的疼痛再一次发作。只见他的两手乱抓，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柳云峰抱都抱不住。他实在是没啥好办法了，急切之中，他给柳兆广打电话。

没过多会儿，柳兆广就赶了过来。柳云峰便让他看护柳西周，自己则赶去柳西红家借面包车。

当柳云峰和柳兆广把柳西周打床上搀扶到车上，三个人上路时，天已经放亮了。

三人到达医院，柳西周下了车。上楼时，柳云峰走上前搀扶，柳西周不让。他转过脸对他说，没事，我自己能走。

柳西周进到内科看病，这也是他出生五十一年来，第一次进医院做正规的仪器检查——他这次做的是胃镜。

约莫过了半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医生初步诊断为食管癌。进一步做病理确诊需要三天，鉴于柳西周当时的身体状况太差，主治医生再次提出要住院调理，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柳西周当时问了句，食管癌？这让他难以相信。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向来不错，平日连个小毛病都很少。他今年也不过五十一岁，正年富力强，主治医生说他是什么癌症。他这个硬汉子，打心里不信。

可陪他一道前来的柳云峰和柳兆广两个人很相信医生的话。柳云峰就对柳西周说，谁都不想你有这样的病，可你这是胃镜给检查出来的，医生不会胡说的。

柳兆广也跟着说，医生就是干这个的，不可能说无影的事。

柳西周心里却充满了疑惑，那脸上的表情更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医生就是瞎说，他根本就想不通，自己年龄又不算很大，正是身强力壮的大好时候，怎么会得上这么严重的病？

也正是这天上午，柳西周先后接了六个电话，有镇里打来的，有村里打来的，更多的是村民打给他的。有工作上的事，还有村民找他要办的事，柳西周心里很是着急。他还没在医院正式住下来，就已经不打算住院了。他在医院咋也待不住了，就对他俩说，你俩看见没？我才离开一步就这么多人找！我是不能离开的，不回去绝对不行。他这么说过，便临时改变想法，立即作出了决定，说道，我不住什么院，咱抓紧时间回去。

柳云峰和柳兆广均不赞同，尤其是柳云峰，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啥事能有看病要紧？医生要是没有查出你有病，你说回去咱立刻就回去。现在医生已经检查出你病得这么重，你可以向镇、村请假，还是先在医院住下吧，等把你这病看好了再说。

柳西周一句也听不进去，他不接受柳云峰这样的建议，只管转身朝外走，边走边说，那不行，家里有事，就得先去办事。人家急等着我办事，要因为我不在给耽误了，人家心里该急成啥样？今天的事情给拖到明天，那不像话。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从来没让那么多人等过我，这样的先例我咋也不能开。我身体不碍事的，等回去办完事脱开身了，咱再来医院。

他俩见柳西周不听劝，又拗不过他，只得无奈地跟着他又一块儿回去。

柳西周当天上午赶到家，就趁晌午那一顿饭的工夫，他给村民办好了两件该办的事。下午就去村里，他见到值班的孙敏，就问她都有哪些村民来过，有谁朝村里打过电话，具体都是什么事情。

孙敏看见他，就急忙站起来，没回答他所问的这些问题，先关心地问他去医院检查的事。孙敏说，西周大哥，你回来啦，看你脸色这么不好，医生咋说？

柳西周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没事，因为平时吃饭饮食没规律，就是一般的胃疼。说过，他又催促孙敏说，我问你的事情，你还没回答我呢。

孙敏就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些该办的事老支书都处理了，只有镇动物防疫站刚打来个电话，说是下午两点镇里要召开动物防疫工作推进会，要求村里去个主要负责人员参加。

柳西周便说，动物防疫也是重要工作，这个会议我要前去参加呀。

他这么说过，顺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不到下午一点，他就把手机拿出来，给村里那些上年纪和行动不便的老人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下午有事要去镇上，顺便询问他们都有些什么需要他办的事情。他边打边用笔记着，陶大娘要去邮电所领一笔钱，于秀真老人要买一支金霉素眼膏，柳西安大哥要买一盒万通筋骨贴……

还有两户打通了电话，但暂时没人接。柳西周跟孙敏打了声招呼，便骑着他的电瓶车前往这两户家中上门询问。

每当柳西周去镇里开会，都给这些行动不便的老人顺路跑跑腿，这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了。在柳西周心中，村里的每一件小事都是大事，他把这些小事办好，给他们生活上提供方便，从小事上就能体现出村干部给他们带来的温暖。他跟他的村民之间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连线。

孙敏看到柳西周身上有很多闪光的东西、可贵的东西，这些都值得她好好学习。她觉得，柳西周是他们村里一位难得的好干部，也是值得她敬重的人。

下午散会后，回家的路上镇防疫员于勇刚正好与柳西周同行。他见柳西周电瓶车骑得比往日要慢不少，又见他气色也不对，就关心地问他，我看你这段时间咋这么消瘦，你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

柳西周就只好对他说，我有好些天不能吃饭了，身体条件有些差。我胃里出了毛病，只要发作起来，就让人受不了。你是咱防疫站的防疫员，我想咨询你一下，食管癌是啥情况？

于勇刚有些惊讶地问，你患了食管癌？

柳西周只得承认说，我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请你为我保密。上午我去医院已经做过胃镜检查了，查出大致是这病。

于勇刚不由得直皱眉头，他对柳西周说，既然你上午就查出有这么严重的病，怎么不留在医院医治，还赶回来干啥？

柳西周无奈地说，身不由己呀！医生跟你说的一样，要求我住院，可我心里不愿意住。你知道的，我只要去住院，人就要给拴住了。可我们茶棚是个大村，千头万绪的，每日都有好多事要处理，工作量相当大，整个重担都压在我身上，我没法离开呀。再者说，我也想趁现在还能动，多为村里做些工作，哪怕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啊。

于勇刚被柳西周这番话给感动了，他说道，西周哥，像你这样实在、厚道，又胸襟开阔、思想品格高的村干部，我见得真不多。换了其他人，上午查出这么严重的病，下午肯定在家休息，咋也不会还来开这个会。

柳西周笑着说，我这也不过是给你们捧个场，要是我人真没了，想参加也参加不上啦！

接下来，两人就转入了正题。于勇刚跟柳西周探讨了一些有关食管癌方面的知识，以及这个病应该怎样治疗，于勇刚也说了一些自己所了解的知识。

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两人不得不分手时，于勇刚又特别叮嘱柳西周说，你要是确诊了，切莫掉以轻心，千万要高度重视，这样的病一定不能拖，你要抓紧时间去治疗才行。

柳西周只好答应他说，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