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柳西周在村民眼里是一个性格随和、为人厚道又热情的人，不管哪个村民有事找他，或是有啥困难需要他帮助，他总是满口答应说，没问题，我这就帮你办！而且，他人是很实在的，需要力出力，需要钱，他给你千方百计弄钱。因此，他被村民视为贴心人、暖心人！

可他给自家妻子、儿女留下的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印象。

在他女儿柳慧媛心中，她爸的家规相当严，严到苛刻，没有人情味。他要求孩子怎么做，孩子就必须怎么做，不能打一丁点儿折扣，不能有任何更改。如果你有抵触情绪，反对他或是冒犯他，他黑着脸，马上就要训斥你，强迫你必须按照他的意志去办。

他动怒时，模样真的挺瘆人的。柳慧媛说，爸爸生气的样子让我和弟弟都害怕。爸爸不论是做事，还是对待我们，都有些刻板，有些过于绝对，让我感觉简直是不近人情，甚至是冷酷！

柳西周一身衣裳能穿十年八年，洗到发白，他也舍不得丢掉。他总说，我们是农家子弟，要保持农民艰苦朴素的本色。他还要他的孩子也穿补丁衣裳。他说，做人要勤劳，学好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总跟人家比吃比穿，沾染那些坏毛病！

他的儿子柳兆文考上大学他拿不出钱让他上，他也不去想办法，而是说，当兵一样有前途！于是就让他的儿子参军入伍去了。

当女儿柳慧媛长到要嫁人的年龄时，他居然要求柳慧媛不准跟男家要一分钱的彩礼。

这让柳慧媛在思想上怎么也想不通，不管是从情上，还是从理上，都说不过去。这个一家之主对她提出的严格要求，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甚至提出了反对。因此惹她爸对她动了怒，直接暴跳如雷道，我说不能要就是不能要，我看谁敢胆大包天给我提要彩礼的事！

柳慧媛不敢跟她爸直接对抗，她委屈地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哭，实在忍无可忍，就找她妈诉苦。她说，你看这都啥年代了，他的家规还这样刻板。我结婚，他不让我要一分钱的彩礼，如今还有谁家嫁女儿有这样的事。记得过去，我有一回捡到了钱，他硬逼着我交给老师，那毕竟是人家的钱，后来我也想通了，就上交了。可我结婚，这是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他这样的要求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帮我劝下我爸，我对他后退一步，他也对我后退一步。哪怕少要点，这也算在人前给我这个大姑娘留个脸面，让我说得过去啊！

刘凤英是当妈妈的，能不疼女儿？她的女儿心地又那么好，为了帮她干活，连学都没上好，可惜了她的前途，她当然偏向她的女儿了。其实，也不算偏向。她也认为如今这个年代，乡下人的生活相比过去要好很多了。女儿结婚是一场大喜事，她要些彩礼也在情理之中。她爸提出一分钱也不许要，不但不符合女儿的心愿，也不符合她的心愿。女儿如今做了退让，她就对女儿说，你没胆量找你爸，我就替你出这个面。他再厉害，也不是老虎，也吃不了人。她搂着女儿的肩膀说，女儿是他的，也是我的，他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我也要当一部分家吧！

没有想到，刘凤英因为女儿彩礼的事才单独找她爸一提，她爸就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跟她大吵了一架。

柳西周用手向外指着，气愤地说，如今这社会，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过好了，可社会风气并没有跟着一天天地好起来，反而向下行，越来越没有道德。为了什么脸面搞铺张、讲排场、互相攀比。嫁个女儿就大要彩礼，而且一年比一年要得多！什么“三金六银”“万紫千红一片绿”，搞得五花八门，乌烟瘴气。生个女儿，就像生了棵“摇钱树”，要求男方花几十万建楼房，还跟男方家要十几万的彩礼。就连原本属于女方父母陪送的家具、电器，现在也都由人家男方购买了，搞得是一头沉，一点道理也不讲了。要是男方家办不到，中间打一点儿折扣，这门婚事就办不成了，这还像话吗？本是正常结婚，男女平等，偏弄得男方家债台高筑，这还是结婚吗？这不是结婚，这明明是把女儿当成东西去卖！这样的婚姻，对男方和女方都是一种伤害，简直是一种祸害。我柳西周没本事扭转乡下这种败坏的世俗风气，可我身为一个村干部，要有对抗不良社会风气的能力。我至少要求我的女儿柳慧媛结婚时不跟男方要一分钱的彩礼！我这做法不但正确，而且是纯洁、高尚的，我干吗要对她让步？她出嫁这事，我怎么说就必须怎么做，我对她寸步不让！

因为两口子想法不一样，柳西周又这样怒气冲天地说，两人无形之中就产生了矛盾。赶到气头上，两人便大吵了起来。

刘凤英本打算跟丈夫好好说的，没想到发生了争吵。刘凤英没控制住情绪，她就跺着脚不依不饶地说，我做姑娘嫁你时，你啥都没有给我。如今轮到我女儿出嫁，咋说我也不让她像我那样心里委屈。我不去大要彩礼，但至少男家也要有个差不多，能说得过去才行。男家想一分钱不花就娶走我的女儿，不管你再怎么同意，我这一关也挡在那里，想都不用想，门都没有！

柳西周不赞成妻子的观点，他责怪妻子说，我看柳慧媛的劲儿都用在你身上，你们母女俩的想法都是大错特错的。你本不应该给女儿撑腰，而应该站到我的立场上好好去劝解女儿，现在你倒好，竟偏要反着来硬跟我作对。

刘凤英让丈夫弄得心情特别差，她哪还有心情站到他的立场上去帮着他劝解女儿？

柳西周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不管咋说，女儿结婚也是一场大喜事，要是女儿想不通，心里结个大疙瘩，她妈又偏护着她，母女联手跟他对垒，最后只会弄得家庭不和。原本是一场喜事，女儿若不能高高兴兴地嫁人，这也不好。既然妻子不肯站出来帮她去劝解女儿，那就只有自己出面去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得让女儿的思想尽快转化过来，让阴云快点儿散去！

柳西周跟柳惠媛坐到了一起，他认真地看着女儿，便开口说道，结婚不要彩礼不是从你这里开始的，这是我们柳家的光荣传统。你太爷娶你太奶时，你太奶看重你太爷这个村干部，她什么彩礼都没要，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你太爷。到了你爷爷这一代，你爷爷那时是大队的会计，那个年代，但凡能当上会计的，在女人心目中都是有本事的人。不用说，你奶奶任何东西也不图，只图你爷爷这个人。轮到你爸我结婚时，你妈已经不止一遍地跟你说过，她嫁我不但一分钱彩礼没要，还给了我那么多陪送嫁妆。如今，到了我自己的女儿要嫁人了，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去跟男家要一分钱彩礼呀！要是你伸手跟男家要一分钱的彩礼，你就算没有继承和发扬好我们家的优良传统，你也就不是我柳西周的好女儿。你给我记住一句话：柳西周只嫁女儿，不当东西卖女儿！

柳慧媛抓住这个机会，据理力争地跟她爸说出了她的想法，爸呀，你那讲的都是过去，那个年月你们过的都是穷苦日子，跟当今生活已经没法比了。当今人们过得不知要比过去强出多少倍，我结婚又没有想着大要彩礼，我要也是少要，这合乎情理，我觉得没有什么嘛！啥事也不能只凭你的想法，把事情都做得那么绝对吧？

柳西周却不认同女儿这样的观点，他说，你少要毕竟也是要，只要你要了，就违背了我们家的优良传统。只要你要了这个彩礼，你就是个世俗的姑娘。我想我的女儿要敢于打破传统，做一个一分钱彩礼都不要的姑娘。我希望你引领社会新道德、新风尚，给社会做个表率，带个好头！

柳慧媛不能接受，争辩说，你这样要求我，我能理解你的先进思想，可人家能理解吗？我长得有人家姑娘高，也有人家姑娘胖，脸面也有模有样。我还上到了初中毕业，也有一些文化，我一点儿也不比谁差！人家姑娘都要，偏偏独我一个不要，我不人前低一头？就是在我们村同龄姑娘之间也会遭人笑话、议论。还有邻庄姑娘，一定会认为我身体有啥毛病，要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倒贴过去，这样不值钱？

柳西周本来是心平气和的，可是他劝了半天，女儿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也算实情话，可他却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他觉得女儿一直裹在世俗之中走不出来，不能挺起胸膛，勇敢地站出来反对传统，向世俗挑战。他心里不由得动了气，跟着便毫不留情地说，我把你使劲朝岸上拉，你却偏要朝稀泥里滑。过去这些年，我算是对你白花心血、白教育了。你这个样子，哪儿还像我柳西周的姑娘，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柳惠媛本来就让她爸弄得思想包袱沉重，她爸又这样向她一发火，一指责，她就感到自己有口无处说。跟着，她便给气得哭了起来。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的命咋这般不好，让我生到这个家庭，摊上一个这样的爸爸，这般为难我！

柳西周对待村民很讲工作方法，可对待自己的子女就不讲那么多了。他见女儿这样一哭诉，就更加来气，更加不能容忍了。他怒冲冲地向女儿发火说，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好言好语跟你说，你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去，你不向好的学，偏去跟坏的学。这样不给我争脸争气，真让我伤心，我压根就不应该生你这个女儿！

父女俩意见不投，又都不冷静，结果越谈越崩。柳西周话里的火药味很浓，柳慧媛不但听不进去，还越哭越伤心了，弄得当父亲的下不来台。最后柳西周只好不管不顾，一甩袖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西周为了女儿的彩礼问题，心里很气恼，胸口痛得他半夜躺在床上还直哼哼呢。

刘凤英夹在两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向着女儿，又怕把丈夫气坏了身子，毕竟他是家里的主心骨，在这个家庭里十分重要。她经过反复思考，还是把感情偏向了丈夫这边，她又去帮着丈夫劝解女儿。

她把女儿喊到自己的房间里，单独劝她说，你爸是村干部，他要求自己的女儿坚决不要彩礼，抵制歪风邪气，他的做法是对的。你是他的女儿，只能听他的。别这样跟他闹了，别拖他的后腿。

柳慧媛对她妈的劝解话也拒绝听，她跟她妈争辩说，我这出嫁是家里的事，又不是他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混作一团。今天站到这边，明天又倒向那边，你到底是个啥样的人？我不就是出嫁要个彩礼吗？这也是拖我爸后腿吗？我看爸妈这是合着劲儿拧我，这个家到底还让不让我活了？

刘凤英听女儿喊叫得这般委屈，她又心软了，硬不起心肠去劝了。她也怕火上浇油，惹女儿又跟她发生争吵。她只好强迫自己向女儿做出了退让。

柳西周见妻子没这个本事劝女儿，看出来柳慧媛的思想工作离了他还是不行。他想，村里那么多难办的事，还有村里那么多头脑顽固的村民，他都有办法把他们的思想做通，女儿只是在婚姻问题上不能正确对待，他也应该转变方式，像对待村民那样，对女儿也要有耐心，不能动不动就耍老子威风，向她发火。这一回，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要好好跟女儿谈一谈。

这回，他不是把女儿叫到自己面前，而是主动走到了女儿身边。他一上场便单刀直入地说，闺女，我告诉你，两个人相处看重的不是钱财，而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纯洁的感情。

柳慧媛一下没完全明白，说道，我跟我对象有感情啊，我跟他订婚后已经交往两年了，我要是不喜欢他也谈不到嫁给他呀！我跟他要彩礼，他也愿意给，我又没强迫他。总不能说我要了彩礼感情就不纯洁了吧？

柳西周亮明自己的观点说，你跟男方提出要彩礼，就是没有正确对待你这桩婚姻。索要就是索取，真正纯洁的爱情是不应该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你不跟他要彩礼，心甘情愿为他奉献，这样的爱情才叫无条件的爱。你不能做到，你的感情就不纯洁。

柳慧媛拉着脸说，你这话我不懂！既然我真心嫁给他，作为男方，他给我一定的彩礼也是应该的。我一分钱也不要，这不成了上赶着粘他啦！当今社会，只有他追我的份儿，我宁愿不嫁，也不反着来！

柳西周仍坚持自己的观点，继续说道，你始终沉陷在世俗之中走不出来。听你刚才的话意，你对自己的对象并不是真正地看重。

柳慧媛跟着问，那你说，咋样才叫看重？一分钱不要才叫看重吗？

柳西周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话也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刻意。我的意思是说你要真的看重一个人，就要看他的价值。也就是说，看重他的人品，看他有没有志向和追求，看他是不是有强烈的事业心，将来能不能大有作为。只要他肯脚踏实地地去干，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将来什么财富自然都会有的。你什么钱财都不要地嫁给他，照样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柳慧媛这回把她爸的话听心里去了，懂她爸的想法啦。她说，我这个对象，我认为他应该是个争气的男青年。这些年，他一直在温州的一家鞋厂打工，他的车包技术过硬，老板很看重、很欣赏。前两年他在针车车间当管理，现在已经给正式提拔为车间主任了。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不会这样长久地给人家打工的，等将来手里有了积蓄，条件具备了，他也回来在老家开个鞋厂，甩开劲自己干。他现在过得都很俭省，一分钱都不肯乱花。

柳西周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我就说嘛，选对人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他有这样的创业愿望，我还是原来那个主张，咱家不跟他要一分钱的彩礼，我这个意见是无比正确的，好钢用在刀刃上。你们结婚不搞铺张浪费，把钱都俭省下来用到正地方。你没嫁给他之前就这样做，等于是在支持他，他对你这样好品性的姑娘自然也会更珍重的。你们两个互相理解，共同追求，这才是最完美的婚姻。

柳惠媛一下想通了，拧过这个弯儿来了，思想包袱便跟着也放下来了。她对她爸承认道，我是有世俗的想法，我主要是看你把自己的工资都资助了贫困村民，家里只靠我妈种地挣钱养家，钱不够花。我想趁我出嫁跟男方家要笔钱好接济家里，让妈和你在生活上能过得好点儿。既然你这样要求，这笔彩礼钱我就不要了。

男方已经做好了准备，用二十万给儿子建座楼房，拿出十几万用于给女方的彩礼。因为在当地，谁家男孩娶媳妇都得这么多钱，他家也免不了这个俗呀！可没有想到的是，女方不但不要求男方建楼房，竟然连彩礼钱也不要了，要男方把这些钱都节省下来，以后创业好派大用场。

在当今大行彩礼之风，而且越行越重的情况下，身为村干部的柳西周，敢于打破传统，打破世俗，挺身站出来，去跟不良社会风气做斗争，充分体现了柳西周高贵的品德和思想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