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村里的柳德臣和他的老婆王奶奶是老年人当中思想最守旧，不跟着社会发展走的“死顽固”，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

柳德臣直到今日，仍然烧着他家那种老式锅灶。只要做饭，灶屋里就浓烟滚滚，房顶上的灰水和锅下蹿出的灰尘都落到了饭锅里。王奶奶说，灰水有个啥？我过去生几个孩子，去胎衣用的都是锅下的灰，黑灰不脏，是消毒的！

柳德臣这个大男人，一辈子不当老婆的家，都是把老婆捧在手心里的。他见王奶奶这般说，也就顺杆子爬，接着说道，是哩，是哩，咋不是哩？我们老两口不讲卫生，可身体挺好，也没见生过啥病。

柳德臣已经快八十了，身体向来硬朗，能吃能睡的，还勤劳能干。就算生个小毛病，也从来不去村卫生所拿药，更没想过去医院，都是王奶奶用乡间杂方熬水，或者求家里的灶王爷。病过几天，柳德臣高烧就退了，身体又康健了。

柳德臣老两口上茅房方便，擦屁股用的都是砖头块，或是土坷垃。他们在茅房墙面堆了一堆的砖头，方便完，直接拿起砖块或土坷垃朝屁股一擦，提溜着裤子就站了起来。

他们用砖块和土坷垃擦屁股，也是从他们父辈那里传下来的。

柳德臣夫妇生养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的四女儿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面皮儿既白又细嫩，好像一朵鲜花，后来让一个当兵的看中了，就嫁给了他。没多久，这当兵的在部队提了干，成了团长，从部队转业就没有回到乡下，而是到县城当了干部。

柳德臣老两口都被四女儿接进城里去住过，但都没有久住，主要是他们在生活上有很多的不适应。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上厕所。四女儿家的卫生间，那真比柳德臣家的堂屋正间还要干净。城里人采用的都是坐便器，可这老两口子一辈子都是蹲着方便，已经形成了习惯，忽然之间坐在便池上觉得很不适应。老两口坐了快半个钟头，无论如何就是解不出来。没办法，四女儿只得给老两口拿个塑料盆，在里面倒上清水，让他们蹲在上边拉。虽说这样蹲着能拉出来了，可老两口总觉得很别扭。在城里生活各方面都不如意，还没住几天，老两口只得让四女儿把他们又给送到乡下来了。

柳西周现在要在乡下闹起城里的洋派来，搞卫生改厕，老两口就坚决反对，抵触情绪相当强。王奶奶说，屙屎的地方本就是脏地方，茅房不脏，那哪里还脏？王奶奶是从来不打扫茅房的，他们家茅房就是垃圾遍地。王奶奶总说，茅房要那么干净干啥呀？

柳西周要搞卫生改厕，这可把王奶奶给吓着了。她哭着对柳德臣说，咋听说柳西周要进行卫生改厕，一家都不放过啊！我咋连乡下都躲不过啊？要是把咱家茅房改成厕所，倒不如用刀杀了我，这让我该咋活？

柳德臣就给老婆撑腰做主，哄劝老婆说，他敢？你放心吧，没我的同意，他要是硬给我改厕，我就拿把刀跟他拼命。我宁愿人不活了，也坚决不改这个厕所！

谁想到，柳西周上门来不提半句让两位老人改厕所的事，他竟提议帮老两口把他家的老土灶改成省柴灶。柳西周说，就算你们不怕脏，可省柴灶烧火没啥烟气，也不熏眼睛，做饭又快，又节省时间，这总是件好事吧？

柳德臣便急忙问，你这话啥意思？你给人家改厕，却给我家改灶，你是不是用改灶替代我家改厕？要是这样的话，我能答应你。

柳西周没明确表态说柳德臣家可以不改厕，但他说，你家先改灶吧，改厕的事可以推后一步。

柳德臣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句话，见柳西周当面答应改厕的事可以向后推，他心里便改变念头啦，他认为能后退一步也好呀，迫不得已，作出了让步，说道，那你就先给我家把锅灶改了吧。

柳西周得到了柳德臣的同意后，雷厉风行，立马请过来一位支省柴灶的师傅，把柳德臣家多年使用的老锅灶改成了省柴灶。

两天之后，柳西周特意走进柳德臣的家门，一句也不提改厕的事，只提省柴灶。他问道，怎么样？省柴灶是不是比你家之前的老锅灶好烧多啦？

老两口都连连点头，诚恳地表示说，是好很多，比俺家的老锅灶强多啦！

柳西周接着说，我当村干部多年了，也可以说是光着屁股在你们跟前长大的，我只会想着待你们好，不会办害你们的事。我们人可以老，可思想不能老。你看人家都使用上燃气灶或者电磁炉做饭了，你们到现在才使用上省柴灶。活人要老当益壮，要活到别人前头，落在别人后头还有啥乐趣，越是年老越不能服老，要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啊。二老觉得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柳德臣老两口受到了鼓舞，忙说道，在理在理，是这么回事。

王奶奶连忙问，西周，那你让我们怎么做才能活到人家前头呢？

柳西周忽然站起身，对他们说，村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干，卫生改厕村里已经改了一大半儿了，等我有空再赶来跟二老说话，现在没这个时间，等下次吧。

柳德臣把柳西周给他老两口留下的半截话放在了心里，等着柳西周上门解答。可等一天不见他人来，又等一天还是不见他的人影，王奶奶心里便着急了。她对老头子说，西周这两天没上门，是不是事忙脱不开身啊？你就不能赶去找他问问吗？这没个解答，你是不是想把我给憋死呀！

柳德臣让老婆催着，只好走出家门，看见村人就打听柳西周在哪。他连问了好几个人，才在村里一户人家的灶屋里找到了柳西周。他也不管柳西周忙不忙，不遮不掩地说明了他的来意。柳西周仍是只点头，不正面回答。他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我这就带你参观一下我给村民建的厕所。

柳德臣却对柳西周这样的提议不感兴趣，他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跟你参观那啥厕所，你大奶还等着你去给她说答案呢。

柳西周微笑着说，你看你老人家，连赏我脸都不赏，只想着为你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着顾我。那我又怎么能只为你二老着想?啥事也不能只搞一头沉呀！

柳德臣的老脸让他给说得通红，只好改变主意，说道，那我陪你参观，但我问你的话你也要放在心上，咱都要互相信得过啊。

柳西周爽快地说，那当然，我肯定要说话算话啦。

接下来，柳德臣老人让柳西周领着参观了改建完成的下水道、水冲式或三格式的化粪池、双瓮漏斗式的新型卫生厕所。两人边参观，边互相说着话。柳西周告诉老人说，村里年轻人家的改厕已经基本结束了，下一步就轮到给你们中老年人家庭进行改厕啦。

柳德臣立刻泄了气，不安地说，你不是说把我家改厕的事推后一步吗？你说话要算话呀。

柳西周笑着说，我跟你说过不改了没有？推后一步，不也还是要改？与其落后别人一步，为啥不去抢前一步抓住这个大好机会，给你们中老年人带个好头？

柳德臣把头一拧，身子向后一缩，接着说道，原来你就让我给你带这个好头啊，我可不带。

柳西周仍笑容满面地说，我已经进过城了，也从你四女儿口中把你的思想顾虑摸了个一清二楚。你主要的难题是不习惯用坐式便桶，坐式便桶让你感觉像解在床上一样，让你解不出来。我也明确告诉你，我们并不是单一的卫生改厕模式，蹲式的也同样有啊！

柳德臣心里猛一轻松，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道，那真有蹲式的，我愿意改，我和你大奶给你带这个好头。

柳西周却不认同，他说道，大爷，你和大奶年纪都越来越大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从长远打算，我认为你家用坐式便桶才最合适。不要嫌我的话难听，衰老是一种自然规律！

柳德臣思想上还是有些犹豫，他苦巴着脸说，主要还不是坐着解不出。

柳西周道，那你还说要给我带个好头。啥事总要先有个一，然后才有二，你连换个方式上厕所的决心都不能下，其他的啥都不用说了，任何事就怕一闭眼、一咬牙。

柳德臣立刻较了劲，大声说，我还偏不信这个邪，我一辈子没让人看扁过，难道还让你西周打门缝看我？不就是坐在便桶上方便吗？这没什么可怕的。听你的，我们就要坐式的，这个好头我一定给你带。

柳西周继续笑容满面地说，你不能只在我面前像个铮铮铁汉，你还是先回家征求一下王大奶的意见再说吧！她要是不同意，你不是又要软条啦。

柳德臣用手使劲一拍胸脯，大着嗓门说，这回你说得不对，我才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卫生改厕这事不稀罕问她，我能做了她的主，由我说了算。

柳西周便朝空中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