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茶棚村路两边的白杨树等各种杂树被清除之后，村里的几纵几横全部栽上了景观树，第一步工作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紧接着，柳西周又把第二步工作继续向前推进。按照实施方案，接下来就是要在村里兴建文化广场，这也是“美丽乡村”建设工程的重要的一环。对于几十年坚持在乡村工作的柳西周来说，他对乡村的文化发展认识深刻。他觉得农民脱贫不应该只在物质上，精神上的贫乏远比物质上的贫穷更为严重。像他们落后地区的农民，更为贫乏的是在精神上。这些年来，农村工作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抓物质建设上，而精神上的建设却远远滞后，甚至是被忽视了。原本村里的青壮年大批地进城了，留在乡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走到哪里都是一种荒凉、破败的景象。本来中老年农民的文化水平就偏低，再加上农村的贫穷，基础设施缺失，农忙时，村民下地干活，到了农闲，男人无事可干，农村也不开展任何文化活动，他们只有聚到一起打麻将或者打扑克。后来，引得有些女人闲得无聊也加入了进去。农民的生活过得单调乏味，而且死气沉沉。

柳西周在几年前就产生过为村民建个文化活动广场的想法，苦于村里拿不出这笔钱，再加上上边也不重视这方面的工作，只能空想。

他心里的愿望没有变成现实，不等于说他就把这样的愿望放弃了。他始终认为，不管是乡村扶贫，还是乡村振兴，只注重经济发展这一个方面肯定是不行的。在抓经济建设的同时，更为迫切、更为重要的，更需要花大力气去抓好的是乡村的文化建设。要是不把村民的文化素质抓上去，不让村民从精神上脱贫，农村的发展方向就抓偏了。只有让农民的文化生活丰富、活跃起来，让农民有了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宽松、舒畅的活动环境，让村民从精神上富有起来，这才叫乡村全面发展，这才叫真正的乡村进步。如今，在他的争取下，茶棚村被确立为代桥镇“美丽乡村”建设的重点村，而文化建设又是“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这个条件和机会，他心中多年的愿望也就能够变成现实了。所以，不管工作当中阻力有多大，难点有多少，他都要勇敢地接受挑战，去强力推进这个项目。

项目确定了，资金到位了，柳西周也早就把建设文化广场的地点看好了。他把建设地点选在一处长满杂树的荒地上。

这处荒地之前是一处低洼地，不知是哪年因雨水多，这里积存有水，就变成了一片洼塘。当年村里进行新农村规划时，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宜建房子，也就给荒废下来了。

又过了几年，因白杨树比其他树木生长迅速，成材更快，加上当时的白杨树价格又偏贵，村民便一窝蜂地大力栽种白杨树。村民见白杨树不怕水，低洼处照样能健壮生长，于是就向村里建议在洼塘种上白杨树。村里同意把这个洼塘分给了村民，大家便栽下了一棵棵白杨树。从此，洼塘也就变成了一片白杨树林。

更具体地说，这处低洼地是属于柳东三队集体所有，后来分给了柳东三队的三十九户村民。如今，柳西周要把这处洼地上的白杨树全给伐去，用于建设村里的文化广场，一下涉及那么多村民，事情也就变得有些复杂了。特别是那些私心偏重的村民，听说是行政村里要征用，又风传上边拨下来很多钱，便想乘机捞一把。有个别村民私下说，你看现在当干部的，贪污钱财的有那么多，咱只是平头百姓，想得好处也沾不上边。如今行政村要征用咱们这片荒地，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咱们咋的也要抓住，不捞白不捞呀！

起初，柳西周挨家挨户征求这三十九户村民的意见时，大家都表示同意。后来让个别村民从中一挑拨、一煽动，当柳西周动真格的了，要采取实际行动前去伐树了，村民就纷纷上前阻拦，变卦了。有好些村民转变了想法，竟然开始漫天要价。就算不是为难柳西周，也是给村里出难题。柳西周觉得村民提出的价格跟村里的原定价格相差太大。白杨树伐不掉，显然，接下来的工作一时之间没法进行了。柳西周便采取惯常的做法，他把三十九户村民召集到一起，把问题不遮不掩地当面摊开，放在桌面上来谈，这样就让村民没了反复的机会。

会上，村民便咬住那句话，我们又没说不同意，伐白杨树可以，但必须赔偿到位。

柳西周态度也强硬了起来，他说，怎么叫赔偿到位？如今市场上白杨树价格多少钱一立方？你们又要多少钱一立方？中间差价这么大，这叫卖树吗？说白了，你们就是无理取闹，乘机宰人！

村民当中有人站出来辩解说，是的，我们提出的价位确实有些高，让村里不能接受。可问题是，我们的白杨树好好地长在那里，如果现在不伐掉，再生长个十年，白杨树又该长多大，又值多少钱？现在是村里逼着让伐，给我们造成了损失，我们当然要把这损失加在里边啦！再说，镇里那么有钱，多赔偿些也不算回事。这样，问题也能及时得到解决，工作也进展得更快，多给点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柳西周肃然说，政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每项工程都是经过严格把关，要进行审核的，不是想要多少就给多少，谁也没那个胆胡来！镇里有明确规定，白杨树按市场价格赔偿，再按照村民出售总额的百分比给予一定的补偿，不让村民吃亏。

一部分村民听柳西周说白杨树的补偿镇里有明确规定，他们向来也相信柳西周的话，本来也不是那种贪心重的村民，便主动转变过来，表示支持村里的工作，不给柳西周设障碍。还有一部分村民，本来是反对柳西周搞这项工作的，可他们也不想明着跟柳西周对抗。尽管他们内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但表面上还是对柳西周忍让一步，也只好跟着第一部分人随了大流。

接下来，柳西周看着村民们，连着追问，要是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明天就正式带人过来伐树了。

村民当中就有人说，伐吧，该伐只管伐好啦！

柳西周见村民们的响应还是稀稀落落的，热情不高，他们当中还是有少数村民不是真的支持，既然没有一个村民敢站出来公开表示反对，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的确，这三十九户村民当中有几户是站在柳西周对立面的。他们是在茶棚村街上做生意的村民，这几家人对柳西周是有气的。他们本来属于有钱人，不符合低保条件，可通过村里的其他村干部，或镇里某个干部的关系，竟然成了低保户。按说，柳西周也是村干部，你负责你的包保户，我负责我的包保户，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干吗那么较真？乡下好多事不都是这样吗？什么符不符合条件，都是上边拨下来的钱，何必那么当真？给谁不是给？睁一眼闭一眼，大家相安无事不就过去了？可柳西周偏偏要秉公办事，坚持原则，跑到镇里举报去了。结果，这几家人才吃了几个月的低保就被镇里给取消掉了。

另外还有几户村民，也是打心里边对柳西周有不满的。他们在与村民的相处中产生了纠葛，仗着自己有势力，就故意欺负那些小门户的外姓村民。柳西周出面进行调解时，不向势力屈服，向着理，站到了有理的一边，给有理的一方撑腰做主，把没理的一方弄得丢了脸面。

还有几个村民托柳西周给他们办事，柳西周见这事违反政策，要是去办的话明显是犯错误，他就拒绝了。这倒让对方觉得挺爱给村民办事的柳西周他们请不动，也就打心里对他感到非常不满了。

到了第二天，柳西周领人赶去那片白杨树林要正式伐白杨树时，柳东三队的那三十九户村民却依旧不让动树。

柳西周面向着村民们质问，昨天在会上，你们不都表示同意了吗？怎么今天又变卦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民们都把目光躲过他扭向一边，谁也不言语一声，不直接回答。

柳西周急了，他见村民们这样装哑巴，就抓住一个人叫到一边，单独催问底细。那位村民苦巴着脸，无奈之下吐露出了内情。原来是昨天村里有人传话说这白杨树林里住有“长虫精”，这些白杨树都是长虫平日爬缠玩耍的好去处，所以不能动。谁要胆敢带头去动白杨树，家里一定会遭血灾，甚至是命灾！

村里也真有村民走出来给这传言证实，说有一年，他没事上这白杨树林转悠，抬头亲眼看见有几十条长虫在白杨树枝间挂得横一条、竖一条，到处都是，他给吓得拔腿就跑了。

还有一位村民说，村里的矮锤在这里挖土不是挖出了一条锄把那么粗的红花道子长虫吗？他当时就提醒矮锤说，这样粗的大红花长虫千万不能害，最好是放生。可矮锤头拧着不怕，说道，碰在我的锨下，是它自己找死。说完，矮锤伸锨就把那条大粗红花道子的长虫砍成了三截。第二年，矮锤去郑州打工，在五层的楼上干建筑活，人就打半空跌下来，给活活摔死了！

柳西周清楚地知道，村民普遍文化程度偏低，乡下人世世代代受这种封建迷信思想的影响，这些说法没有任何科学道理，纯属无稽之谈，可村民们就相信这个。柳西周很快就作出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正是这当中少数那几户他得罪过的村民在搞鬼。他们不便自己直接露面，就不怀好意地利用这个当武器，把村民鼓动起来，给柳西周工作设障碍，跟他暗中搞对立。

柳西周对这种背后搞鬼、耍伎俩的人心里很痛恨。为了让村民们不受骗上当，他要勇敢地站出来，跟这些心怀鬼胎的人针锋相对，把骗局揭穿，把诡计识破。他顺手拿把铁铲，走到一棵白杨树跟前，声音洪亮、有力地说，什么长虫精？都是胡说八道，根本就是没影的事。长虫是土名，它的真名叫蛇，是一种爬行动物，喜欢在水中生活，有时也到岸上活动，是对人类有益的动物。田野里的长虫，喜欢捕捉庄稼地里的田鼠，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因为这里有大片的树林，又是洼塘，环境湿润，又相对安静，适合长虫生存，它们才选择在这里建地穴。有人会问那长虫为什么要爬到树上呢？我这里再告诉大家，因为长虫需要到树上捕食。因此，你们所看到的长虫爬树也就不足为奇了，完全属于一种自然现象。这里我多说一下，我们淮土平原上的长虫大都是无毒蛇，一般都怕人，不主动伤害人。只有山里的那些五步蛇、眼镜蛇属于毒蛇，会主动攻击人。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目光环视了一下大家，才接着说，至于咱村的矮锤，因害了条长虫出门丧了性命更是一种荒谬的说法，完全不符合逻辑。据我了解，他在楼外进行高空施工，却没有防护网，本身的安全防护没做到位，加上人在过度疲劳之中，精神也会分神。他在外墙粉刷，手向上猛地一伸，脚跟着向上一抬，身子失去了平衡才造成了他的坠落，不幸丢了生命。

柳西周把他的道理跟村民们这样说，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是完全有科学依据的，他接着便抡起自己手中的铁铲子，说道，我就从不相信什么长虫精，在我眼中，这些都是平常的白杨树，没有什么不敢碰、不能动的。今天，我就带头给你们砍一棵看一下。说过，他就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铲子，把它那锋利的铲刃向着一棵粗大的白杨树砍去。

因他用力过猛，身子摆动幅度过大，没提防竟闪了还在痊愈之中的左胳膊，一下子他痛得跌在地上，脸色也顿时煞白，冷汗珠子跟着流淌了出来。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柳云峰还有柳兆广两人都看见了，赶紧跑上前，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这时，柳云峰实在是忍不住了，不满地对村民说，别光听人家的话，坏了自己的事！柳西周平常是个啥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咱们茶棚村的“美丽乡村”建设操的啥心？他摔断胳膊的那天早晨，是我开车把他送去太和中医院的，当天去当天回。医生劝他住几天院，他都不肯住，他这又图个啥？

村民柳兆广跟着接话说，他一回来就投入了工作，天天吊着个绑带跑前跑后的。我就不信你们有眼看不见，他把一颗心捧出来给大家吃，有人还说是苦的。活人不是这么个活法，别光为自己眼前的一点利益影响了咱们整个茶棚村的发展。

那一大片村民顿时让柳云峰和柳兆广二人这番话给说得满脸羞愧，纷纷低下了头。

又过了片刻，只见村民当中走出来一位高个子村民，他大着嗓门说，柳云峰和柳兆广说得对，茶棚村的发展是天大的事，白杨树该除只管除，空地儿该腾赶紧腾，谁要在这件事上故意阻拦挡道，他不但不是茶棚村的人，他连茶棚村的一条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