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激战中的伊朗前线
许博渊
一月九日凌晨一点,伊朗在伊拉克的巴士拉以东地区发动“卡尔巴拉—5”攻势。伊朗方面称,它节节取胜,并占领了伊拉克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土地。伊朗邀请了包括本记者在内的四十二名外国记者采访南部前线。
从伊朗方面的报道和记者到战地所见来看,这次战斗非常激烈,双方都在战斗中付出了巨大伤亡的代价。迄今,战斗已进行了二十五天,激战还在进行,战场上呈现僵持局面,交战双方都难于向对方阵地推进。
二十一日晚上八时三十分,记者们从德黑兰机场乘上伊朗空军的一架C-130运输机,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南部城市阿瓦士附近的一个空军基地。
一九八一年,记者曾到过阿瓦士。那时,伊拉克部队驻扎在离城十来公里的地方,不时地向城内打几发炮弹。但它仍不失为一个繁荣的城市,商店都开门营业,商品丰富,市场喧哗。而现在,这座城市人稀街静,树草枯,一派寥落景象。
二十二日,记者们被领到西郊一个临时战俘营。那是一个未完工的厂房,四周拉起了铁丝网,在钢管搭起的岗楼上,“革命卫队”的战士端着冲锋枪放哨。在一片空地上,约两千名伊拉克俘虏坐在地上,静候处理。
伊朗官员反复说明,不准拍摄俘虏营外景,大概是怕空袭。近来,伊拉克飞机每天轰炸这个城市,有些建筑物被炸塌,我们下榻的一家较好的旅馆,一层大厅的玻璃已被震碎,风沙呼呼地往里灌。
这天黄昏,一辆涂满黄泥的大面包车把我们悄悄送到霍拉姆沙赫尔附近的一个地堡里。一片大平原,无遮无挡,无草无树无庄稼。从外表看,这个地堡像个黑乎乎的大土堆。一进门,就要脱鞋,因为地毡从台阶一直铺到室内。下得台阶,右边是厨房,左边是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大厅,厅的两侧各有三个十六七平方米的房间,厅的一端是盥洗室。这座钢筋混凝土建筑,水电供应齐全。据说,这是伊朗正规军的地下指挥所。
我走到洞口,但见满天星斗。火线一带,时有照明弹升起,炮声沉闷。士兵们沉默而有礼貌。
这场攻势是由伊朗“革命卫队”发动的,军队只提供空中和火炮支援。卫队的一位战役指挥官就在这地堡里举行记者招待会,介绍伊朗的胜利。从军用地图上看,原来两军大致沿边界对峙,伊朗卫队在一个大约三十公里长的地段发起攻击,从巴士拉以东地区向前推进,沿着东南方向一直攻到阿拉伯河里的几个小岛,离伊拉克港口城市阿布哈西卜仅四百米。现在的主战场在巴士拉正东,鱼湖南端。鱼湖长三十公里,宽一公里,北端指向马季农岛,南端在巴士拉以东。南端两侧小片土地已为伊朗攻占,湖水已被放干。这位指挥官说,战役开始时,伊拉克在这一地区部署第三军团的十个旅。据说一旅约有一千九百人。伊朗通讯社社长哈拉齐向我们介绍说,伊拉克在这里共投入了一百个旅。这位指挥官说,伊朗部队离巴士拉最近的地方是十二公里。
这夜,我们就在地堡里睡觉,一人一个海绵床垫,毛毯有得是。
二十三日晨五点半起床,早餐后乘车去前线。此时天色已明,但见沿途水网交错,白色水鸟时时被炮声惊起。水面上是一层层铁丝网。伊朗的坦克、火炮、兵员,都隐蔽得很好,大炮和喀秋莎从不同方向向对方发射。据说,伊拉克在巴士拉东面部署了五道防线,有战壕、水渠、地雷区等。
我们看到两道被攻克的伊拉克防线,弹壳遍地,战壕坍塌,坦克和车辆被烧焦。随后,我们向布瓦里安岛前进。
这个岛一侧是阿拉伯河,隔四百米河道便是伊拉克阿布哈希卜市,一座石油化工厂就在那里。
记者乘坐四辆车,服装颜色醒目,所以,一上布瓦里安岛,就被对面的伊拉克观察哨发现,轻重机枪一齐向我们扫来。我们赶快钻进了路边的工事。这个工事由十来公分厚的土墙筑成,顶上只盖一层白铁皮。我在里头抽起一支烟,透过小窗户从椰枣树顶上望过去,伊拉克的化工厂及战争期间被打坏搁浅于河中的外国商船清晰可见。一支烟没有抽完,对方炮兵已开始向我们打炮。大家又飞快地跳上车,向另外一个方向转移。因为我们目标太大,对方距离我们只五六百米,因此,记者车队的前后左右都被炮火封锁。好容易到了一垛破墙根下,我刚想拍照,两枚火箭在我们二十米外爆炸了。于是,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夺路开回后方。
这次激战,双方伤亡惨重。我们没见到任何尸体。但新塚累累,一片一片的,分不清是伊拉克方面的还是伊朗方面的。从伊朗发动的这次攻势的战斗进程来看,它的战略意图可能是拿下巴士拉以东、东南,东北整片土地,与稍北的马季农岛连成一片,然后攻击巴士拉。伊朗以往多次向巴士拉市单路推进,均告失败,如今是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为决定性攻势创造条件。
长达六年多的两伊战争,在两国土地上留下无数弹坑,遍野坟场,两国人民都遭到了巨大的灾难,这是为什么?最近在科威特举行的第五次伊斯兰国家首脑会议在最后公报中,再次向这两个伊斯兰邻国发出呼吁,希望双方立即停火,用和平手段解决它们的争端。但愿这强大的和平声浪能够压倒战争的炮声,让和平重新降临两伊大地。
新华社德黑兰1987年2月3日电
点 评
读罢这篇战地名篇,仿佛身临三十多年前的两伊战场,周边环境、人物风貌、对战过程犹在眼前。这首先源于记者就在现场:带着硝烟味的新闻是记者不畏牺牲、深入前线“踏访”出来的。
细细品读,会发现文章的关键处与动人处,几乎皆为白描,寥寥几笔,意味深长,显示出老一辈新闻人深邃的观察力和卓越的文字功夫。更令人赞叹的是记者处理战争题材的方式:有情有景但克制含蓄,忠实记录但暗藏机锋。他写闹市凋零,写白鸟惊飞,写破垣残车,写新塚累累,没有到处张贴“反战”二字,但也没有一处闲笔。它们清晰地告诉世人,战争机器足以搅碎一切希望,炮弹横飞间没有真正的赢家。到了文末,充分铺陈的文章才亮明了意旨:愿和平压倒战争,望和平重归大地。